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本该属于少年的清澈眼眸,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凝重。
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里,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仿佛有无数星辰在其中生灭。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靠近这间屋子半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亲信护卫们面面相觑,虽然心中困惑,却不敢违逆,躬身行礼后,脚步轻微地退出了房间,并合上了厚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轻响,门扉闭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屋内只剩下姐弟二人,烛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扭曲不定,宛如蛰伏的鬼魅。
董媛看着自家小弟这副前所未有的严肃模样,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指尖微凉,轻声问道:“阿丑,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郑重其事?”
董俷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烛焰一阵狂舞,险些熄灭。
他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整个临洮城都已陷入安睡,唯有远方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寂静。
良久,他才转过身,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姐,这天下,要乱了。”
话音落地,石破天惊。
屋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胡说什么?!”董媛几乎是立刻反驳,她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声音因震惊而拔高,“父亲大人如今身为破虏将军,镇守西凉,威名赫赫,朝中虽有党争,但大汉根基仍在,何来乱象?阿丑,你莫不是听了什么江湖术士的疯言疯语?”
在她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董家在西凉的权势如日中天,父亲董卓手握重兵,威震一方,天下太平得很,怎么可能说乱就乱?
董俷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多了一丝悲悯。
他知道,自己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像是痴人说梦。
他没有直接辩驳,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引导力。
“三姐,你还记得……大姐临终前,拉着我们的手,说了什么吗?”
“大姐”二字一出,董媛的脸色瞬间煞白,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她心中最深的痛,是整个董家不愿提及的伤疤。
她的大姐,温婉贤淑,却红颜薄命,一场急病便撒手人寰。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天,病榻上的大姐骨瘦如柴,气息奄奄,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着她和董俷的手,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不舍。
董媛艰涩地开口:“大姐说……让我们……好好活着……”
“不止。”董俷摇了摇头,她说,她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董家……满门覆灭的火光。”
“住口!”董媛猛地站起,厉声喝止。
这番话,如同禁忌的咒语,让她浑身冰冷。
当年大姐说完这些胡话便咽了气,家人都当她是病中谵妄,谁也不敢再提。
可此刻从董俷口中说出,与他那句“天下要乱了”的预言两相印证,竟让她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弟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然而,没有,只有山一般的沉重和海一般的忧虑。
看到三姐的反应,董俷知道,那层坚冰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他趁热打铁,走回桌边,语气却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恳求:“三姐,我并非危言耸听。蒲元先生的出现,让我彻底确认了一些事情。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在风暴来临之前,拥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董媛缓缓坐下,眉心紧蹙,那道深深的纹路泄露了她内心的挣扎与震动。
她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眸,问道:“你想怎么做?”
听到这句话,董俷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力:“我读过伏波将军马援的兵法,其中提到一种练兵之法,不求数量,只求精锐。我想效仿伏波将军,组建一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精锐亲卫,人数不必多,三百即可,但必须是百里挑一的锐士,配备最好的甲胄兵器,用最严酷的方式操练。平日为牧民,战时为精兵,来去如风,侵略如火。我为它取名为——伏波营!”
当“伏波营”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他的指尖正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这不仅仅是因为激动,更是因为一种孤注一掷的恐惧,他害怕这个承载了他所有希望的计划,会被最亲近的人否决。
董媛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惊疑不定,逐渐被一种决然所取代。
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弟弟,看到了他眼中的火焰,那是一种名为“野心”与“守护”的复杂光芒。
大姐临终前的恐惧,弟弟石破天惊的预言,以及这个听起来疯狂却又似乎可行的计划,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张大网。
最终,她点了点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果决。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钱,我私库里有,足够你打造五十副最好的铁甲和兵器。人,我也可以帮你从最忠心的家奴和牧民里挑选。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董俷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但董媛的话还没说完,她站起身,走到董俷面前,替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但是,阿丑,你必须记住。练兵是大事,瞒不过父亲。这件事,你必须亲自去和父亲说,并得到他的首肯。否则,我们做的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
提到父亲董卓,董俷眼中的光芒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思索。
是啊,父亲那一关,才是最难过的。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夜风毫无征兆地从窗缝灌入,吹得烛火猛地一晃,噗地一声,灭了。
屋子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也就在烛火熄灭的同一刹那,窗外,一道极淡的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夜枭掠过,若非两人都是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几乎要以为那只是风吹动了树影的错觉。
董俷和董媛的动作在黑暗中同时僵住。
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一股无形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屋内瞬间弥漫起一丝诡谲的寂静,连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有人在外面!
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对话,被听了去?
黑暗中,董媛的手悄然握住了腰间的短剑剑柄,而董俷的身体则已经紧绷如弓,目光如利刃般死死地锁定了窗户的方向,一股冰冷的杀机在他身上缓缓升腾。
远方,通往临洮的官道上,一支精悍的骑队正踏着月色疾驰而来,马蹄声沉闷而有力,卷起的烟尘在月光下仿佛一条灰色的长龙。
这支队伍的到来,预示着西凉的真正主人,即将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