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空气被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刺破。
董媛提着裙角,在婢女绿漪的搀扶下,几乎是小跑着穿过空旷的牧场,奔向那片被高大栅栏围起的禁地。
寻常牧民避之不及的角落,此刻却成了她心中唯一的目标。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焦炭与铁锈混合的气味就越是浓烈,还夹杂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仿佛一头凶兽正在里面磨砺爪牙。
寨门前的亲卫看到是三小姐,不敢阻拦,只是躬身行礼,眼神中却透着一丝敬畏与紧张。
董媛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入寨中。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小小的寨子中央,一座简陋的锻炉烧得通红,热浪滚滚。
董俷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就立在锻炉前,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汗水顺着肌理滑落,在炉火的映照下泛着油光。
他的脚下,散落着十几把断裂的钢刀和几副被劈开的甲胄,残骸遍地,触目惊心。
几名工匠瑟缩地站在一旁,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是坞堡里手艺最好的蒲师傅。
他们每个人都满头大汗,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吓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董媛刚站定,就见一名壮硕的工匠颤巍巍地捧上一把新锻好的环首刀。
董俷面无表情地接过,掂了掂,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
他随手抓起身边架子上的一副铁甲,那是军中校尉才有资格穿戴的精良护具。
没有蓄力,没有多余的动作,董俷手臂一挥,刀锋带着低沉的破风声悍然劈下!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那副铁甲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而那把看似坚不可摧的环首刀,刀身上也迸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纹。
“咔嚓。”
董俷手腕一抖,刀身应声而断,半截刀刃无力地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工匠的心上。
董媛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又是这样。
董俷看都没看那断刀一眼,只盯着被劈开的甲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摇了摇头,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和一丝压抑的烦躁:“不够,还是不够。”
他要的不是仅仅能劈开铁甲的刀,他要的是摧枯拉朽,是势不可挡!
现场的气氛凝固到了冰点。捧刀的工匠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就在这时,蒲师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
他从身后一个锦盒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把长剑。
此剑剑身狭长,寒光流转,隐隐有波浪般的纹路,一看便知是千锤百炼的精品。
“少主,”蒲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此乃老朽毕生心血所铸,仿古法锻造的百炼斩马剑。请少主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把剑吸引。
在场的人都懂兵器,那剑身上细密的锻打纹理,是精钢反复折叠锻打上百次的证明,是匠人血与汗的结晶。
这,或许是唯一的希望了。
董俷的目光终于从破损的甲胄上移开,落在了那把斩马剑上。
他缓缓伸手接过,剑入手,他剑很沉,重心恰到好处。
他没有再用铁甲,而是从兵器架上取下另一把完好无损的精钢大刀,双手握住斩马剑的剑柄。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董媛都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喝!”
董俷一声低喝,腰身发力,那把被寄予厚望的斩马剑化作一道银色的匹练,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斩向那把精钢大刀!
“铛!”
这一次的声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亮,也更加刺耳!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断裂的,不是那把作为靶子的精钢大刀,而是蒲师傅呕心沥血的百炼斩马剑!
它从中断为两截,上半截剑身在空中翻滚着飞出,哚的一声钉在远处的木桩上,兀自嗡嗡作响,仿佛在发出不甘的悲鸣。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后都要彻底的死寂。
所有人都呆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蒲师傅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半截断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不仅仅是一把剑,那是他一生的骄傲和尊严,此刻,被董俷一击粉碎。
“噗通。”
老工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滚烫的土地上,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老朽无能……老朽无能……有负少主所托……”
董俷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更深、更冷的失望。
他松开手,任由那半截断剑掉落在地,发出的声音像是最后的丧钟。
他缓缓摇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彻底熄灭了。
“不行。”
还是那两个字,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加伤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一个清朗而略带稚气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非刀剑之罪,实乃水之过也。”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
只见蒲师傅身后,一个身材单薄、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倔强地站着。
他正是蒲师傅的儿子,蒲元。
“元儿,闭嘴!快退下!”蒲师傅大惊失色,猛地回头低吼,生怕儿子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少主。
然而,那少年却没有丝毫退缩。
他迎着董俷投来的冰冷目光,挺直了脊梁,冷静地继续说道:“禀少主,临洮之水,其质轻而柔,用以磨砺尚可,却不适淬火。钢材百炼,质地已至刚纯,若淬火之水不够烈,则其内应力无法尽数消解,看似坚硬,实则内里暗藏脆性。方才那斩马剑,锻打已是极致,只可惜最后一步,用错了水,故而刚极易折。”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完全不像一个少年人。
在场的所有工匠,包括他的父亲,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铸了一辈子刀剑,只知淬火要用冷水,却从未想过水与水之间,竟有如此大的分别。
董俷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于出现了第二种表情。
他眼中的失望和烦躁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烈的惊异,紧接着,那双沉寂的眸子里,仿佛有烈火被重新点燃,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好一个‘水之过’!”董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情绪,一种久违的兴奋,“何处之水可用?”
少年蒲元毫不犹豫地答道:“汉阳郡西,斜谷之水。其水性沉而烈,取之淬火,方能铸就真正的神兵利器。”
“好!”
董俷猛地转身,声如洪钟,对着寨门口的亲卫下令:“董弃!点一百骑,备足水囊,即刻奔赴斜谷,天黑之前,我要见到斜谷之水!”
被点到名字的亲卫统领董弃没有丝毫迟疑,大声应诺:“是!”
随即,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马匹的嘶鸣声,一支队伍以惊人的效率集结出发,转瞬间便消失在牧场的尽头。
雷厉风行的命令,让整个寨子的气氛为之一变。
压抑和绝望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而又充满期待的躁动。
董俷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给了他希望的少年身上。
他缓步走了过去,那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蒲师傅紧张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而董俷只是停在少年面前,俯视着他,眼神复杂。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仰着头,迎着那如山岳般的压力,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蒲元。”
话音落下的瞬间,董俷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普通的惊讶,而是一种仿佛被尘封了千年的记忆突然被唤醒时的剧震。
他的眼神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少年,看到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空气,在这一刻骤然凝固,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时都要安静,安静得诡异。
蒲元……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炸响,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