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不含愤怒,不带怨恨,甚至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
那是在尸山血海中反复冲杀,从无数次生死一线间淬炼出的,最纯粹、最冰冷的杀意。
如同草原上最顶尖的猎手,在锁定猎物时,眼中只有平静的死亡。
死寂,笼罩了整个厅堂。
董璜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想要再说些什么来挽回颜面,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脚下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这细微的动作在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显得无比刺耳。
他身后的家丁们更是面色惨白,握着刀柄的手不住地颤抖,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刚刚挣脱牢笼的史前凶兽。
空气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那道目光彻底撕裂。
就在这时,董俷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董璜,而是缓缓转向他身后那名同样浑身浴血、沉默如铁的随从,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董铁,解甲。”
“少主!”名唤董铁的汉子猛地抬头,
“解甲!”董俷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不耐的暴戾。
董铁不再言语,默默地转过身,面对着厅中众人。
他颤抖着手,开始解开自己身上那套早已破烂不堪、布满暗红色血渍的皮甲。
随着甲片一片片被剥落,底下触目惊心的景象让厅堂内瞬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不是一具正常的躯体。
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新的旧的层层叠叠,如同无数狰狞的蜈蚣盘踞其上。
有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即便已经愈合,依旧能想象出当初皮开肉绽的惨状。
胸口处,一个碗口大的疤痕周围,还残留着几个箭簇留下的窟窿,仿佛一朵死亡之花。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董俷面无表情地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了同样恐怖的上半身。
他的伤势比董铁只多不少,一道从左肩斜劈至右腹的巨大伤疤,几乎将他整个人开膛破肚。
众人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伤疤的中心处,由于愈合得太过仓促,皮肉扭曲地虬结在一起,丑陋而骇人。
这就是所谓的“临阵脱逃”?这就是董璜口中的“贪生怕死”?
厅堂内,先前那些带着审视和怀疑目光的族人,此刻脸上只剩下深深的震惊与敬畏,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酸。
他们无法想象,是怎样一场惨烈到极致的千里血战,才能在两个活人身上留下如此密集的死亡印记。
董璜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
他看着那些伤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牙齿都在打颤。
“少主,您的乌骓……”董铁看着董俷身上的伤,再也忍不住,双目赤红地嘶喊出声,话刚出口,却被董俷一声雷霆般的断喝打断。
“住口!”
董铁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噎了回去,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巨大的悲恸。
董俷眼中的冰冷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一抹刻骨的伤痛一闪而逝。
就在这尴尬而压抑的时刻,一道清冷的女声打破了僵局。
一直侍立在老夫人身后的绿漪,款步走出,对着众人微微一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璜公子若是不信少主与董铁校尉,大可派人去金城郡乃至整个凉州西陲打探。如今羌人部落中,无不传颂着‘血屠夫’董俷的威名,小儿闻其名而夜不敢啼。这些传言,总做不了假吧?”
“血屠夫”三个字一出,厅中又是一阵骚动。
这个凶名赫赫的绰号,比任何伤疤都更能证明董俷所经历的一切。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齐刷刷地射向董璜。
那目光里,有鄙夷,有不屑,也有毫不掩饰的嘲弄。
董璜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如火烧,脸色由青转紫,最后化为一片铁灰。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够了。”
一直端坐于上首,闭目养神的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先是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董璜,淡淡地说道:“璜儿,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随后,她的目光转向董俷,在看到他怀中那十几个骨坛时,
“俷儿,”老夫人缓缓开口,“你带兄弟们回来,辛苦了。只是,你报仇之事,到此为止。”
“什么?”董俷猛地抬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怀抱着兄弟们的骨灰,向前重重地踏出一步,膝盖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骨坛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
他仰起头,双目赤红,血丝密布,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解与被背叛的痛苦,在整个厅堂内回荡不休。
“他们是我董家的儿郎!是我从临洮带出去的兄弟!他们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我拼死为他们收敛骸骨,就是为了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如今仇人就在眼前,您却不准我报仇?为什么!!”
他的质问,声声泣血,字字如刀,拷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然而,回答他的,并非言语。
老夫人只是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中的龙头拐杖,对着坚硬的青石地面,重重一顿。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仿佛不是敲在地上,而是砸在了董俷的心口。
那声音,像是一扇沉重无比的命运之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断绝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念想。
厅堂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董俷跪在地上,仰着头,眼中的血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的死灰。
那滔天的恨意与杀气,被他强行压回了眼底深处,化作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他沉默地,缓缓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十几个骨坛重新抱入怀中,仿佛抱着整个世界。
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那挺直的背影,在众人眼中,显得无比孤绝,又无比沉重,像一座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崩裂天地的山峦。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比刚才那场对峙更加可怕的狂暴力量,正在他沉默的身躯里疯狂奔涌,急切地寻找着一个可以彻底撕裂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