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的寒风卷着沙砾,如同鬼哭狼嚎,无情地抽打着董卓中军大帐的牛皮帐幕。
帐内,十几支牛油巨烛将一切映照得恍如白昼,却驱不散那份沁入骨髓的寒意。
跪在地上的斥候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刚刚汇报完北宫伯玉全军覆没的战报。
董卓魁梧的身躯纹丝不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损失一个盟友不过是棋盘上丢掉了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然而,他身旁的谋士李儒却敏锐地察觉到,主公按在帅案上的那只手,指节已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北宫伯玉死了,他的人也死光了,”董卓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挤压着喉咙里的锈铁,“那……我的女儿呢?我的白儿呢?她不是随夫出征了吗?”
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瞬间击碎了帐内所有将领心中那份对主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敬畏。
人们第一次看到,这位令西凉群豪闻风丧胆的枭雄,眼中竟流露出近乎乞求的恐惧。
他猛地从座位上探出身,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躯提得双脚离地。
“说!我的女儿董白在哪里!回答我!”
他的咆哮震得整个大帐嗡嗡作响,烛火疯狂摇曳,映出他因情绪失控而扭曲的面容。
斥候被他身上那股混杂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主公息怒!”李儒快步上前,一只手沉稳地搭在董卓的手腕上,“斥候所知有限,如此逼问也无济于事。眼下,战局本身就透着诡异。”
董卓粗重地喘息着,血丝迅速爬满双眼,但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那名斥候瘫软在地,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李儒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帐外的寒风,却带着一种能刺穿人心的锐利:“北宫伯玉虽非绝顶将才,但也不是蠢货,不至于被韩遂一战击溃,连个报信的人都逃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主公不是派了阿丑随行护卫小姐吗?”
阿丑,董俷的乳名。这个名字一出口,董卓的身体猛地一震。
“以阿丑的武力,”李儒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众人心中,“就算北宫伯玉全军覆没,他护着小姐和夫人杀出重围,绝非难事。可为何至今杳无音信?这其中,恐怕不是一场简单的败仗。除非……”
李儒顿了顿,”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董卓燃烧的怒火上,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彻的恐惧。
战场上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见的阴谋和来自背后的刀子。
他派自己的养子,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力能扛鼎的怪物去保护女儿,本以为是万无一失。
可现在,李儒的话却暗示着一种他不敢想象的可能。
就在帐内气氛凝固到极点之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和兵刃出鞘的锐响。
“站住!军营重地,擅闯者死!”
紧接着,一个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穿透了帐幕:“我是主宅家将董鄂!有万分紧急的密信要亲手呈给主公!挡我者,死后莫怨!”
“放他进来!”董卓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浑身浴血、盔甲破损的骑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身后,是手持长剑、面色冷峻的将领文开。
文开的剑尖,离那名叫董鄂的家将咽喉不过一寸,剑身上还滴着血,显然方才已有一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
董鄂却对颈边的锋芒视若无睹,他单膝跪地,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封被血浸透、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信件,高高举过头顶:“主公!临洮主宅急信!”
董卓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夺过那封信。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撕开油布的动作显得异常笨拙。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死死盯着董卓的脸。
信纸展开的瞬间,董卓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变得如死人般苍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一头被扼住喉咙的野兽。
帐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这寂静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突然,董卓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他猛地向后仰头,一口鲜血如红雾般喷涌而出,溅红了身前的帅案和那封信纸。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号后,他那山峦般雄壮的身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主公!”
“快!传军医!”
大帐内瞬间乱成一团。
李儒却是第一个冲到董卓身边的人,他没有去扶昏死过去的主公,而是闪电般地捡起了那封染血的信。
只看了一眼,李儒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庞便扭曲了。
他的双目在刹那间变得赤红如血,一股远比董卓更加阴沉、更加疯狂的杀意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他没有吼叫,也没有流泪,只是用一种几乎要咬碎牙齿的声音,一字一顿地立下血誓:
“韩、遂!我李儒此生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李氏一族,天诛地灭!”
所有人都被他这股滔天的恨意所震慑。
众人皆知李儒是董卓的女婿,但少有人知,董卓的正妻,也就是董白的母亲,正是李儒的亲姐姐。
这封信带来的噩耗,对他而言,是双重的打击。
文开等人手忙脚乱地将董卓抬到行军床上,军医也匆匆赶来施针救治。
李儒站在原地,手里的信纸被他捏得咯吱作响,那双赤红的眼睛转向跪在地上的董鄂,声音冷得像九幽寒冰:“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许漏。”
董鄂的身体还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悲伤。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地开始叙述:“三个月前……阿丑少主独自一人回到了临洮……”
此言一出,帐内刚刚平复一些的气氛再次绷紧。
“他……他带回了小姐的死讯。”董鄂的声音哽咽了,“他说,小姐和姑爷在金城外的乱军中失散,他拼死寻找,最后只找到了……找到了小姐的信物。夫人她……老夫人听闻噩耗,当场就病倒了,至今卧床不起,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李儒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阿丑少主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言不语,直到半个月前……”董鄂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住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那是恐惧、是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迟疑。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关键的话要说,却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等待着那段被截断的话语。
一股比悲伤和愤怒更加令人不安的寒意,悄然在每个人心底蔓延开来。
阿丑回来了,却带回了死讯。
老夫人病危,而这封信,却在三个月后才由家将冒死送达。
这三个月里,临洮的董家大宅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独自归来的董俷,又到底隐瞒了什么?
众人屏息凝神,只觉得那未说完的话语背后,藏着一个比战场惨败更加黑暗、更加令人心寒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