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烛火摇曳,将韩遂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军事地图上,如一尊掌控全局的神只。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积石山那崎岖的轮廓上,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轻蔑。
“董卓的那个巨魔儿子,不过一介莽夫,勇则勇矣,却无谋略。”韩遂的声音沉稳而洪亮,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从容,“他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唯一的生路便是绕过积石山,窜入我军兵力相对薄弱的河湟谷地。此乃穷途末路之举,亦是困兽犹斗的本能。”
帐下诸将纷纷点头,看向韩遂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信服。
在他们眼中,这位“九曲黄河”早已将董俷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董俷就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无论如何腾挪躲闪,最终都只会一头撞进猎人早已布好的陷阱里。
“传令下去,”韩遂的食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仿佛敲下了最终的判决,“命我军精锐,沿洮水北上,在积石山以东设下三道防线。我要让他连河湟的影子都看不到,就葬身于此。记住,我要活的,我要让董卓亲眼看看,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如何在我面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夜色中悄然张开,等待着那个传说中十三岁的“巨魔儿”自投罗网。
韩遂端起案几上的酒爵,一饮而尽,眼神中是猎人锁定猎物后,胜券在望的快意。
然而,猎人等待的撞网之声迟迟没有传来。
三天后,第一份急报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一名斥候浑身浴血,连滚带爬地冲进帅帐,声音嘶哑而惊恐:“将军!西海……西海大营遇袭!北宫将军的老营被一股不明敌军攻破,火光冲天!”
“什么?”韩遂猛地站起,酒爵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西海?董俷怎么可能在西海?那与积石山的方向南辕北辙!”
他冲到地图前,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西海的位置。
那里是羌人盟友北宫伯玉的根基所在,距离他预设的伏击圈足有数百里之遥。
这怎么可能?
难道董俷会分身术不成?
不等他想明白,第二份、第三份急报接踵而至,仿佛催命的符咒。
“报!金城郡南部的渡口被烧,守军被全歼!”
“报!阿南羌部的营地昨夜被血洗,牛羊被劫掠一空,手法……手法与西海遇袭如出一辙!”
一连串的消息如同无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韩遂的脸上。
他预设的包围圈空空如也,而董俷的行踪却像一个真正的鬼魅,在广袤的凉州大地上忽东忽西,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血与火,精准地刺向他联盟中最薄弱、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帅帐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
韩遂的脸色从最初的笃定变为惊疑,再从惊疑化为一片阴沉。
他反复审视着地图,试图从那一个个被标记出的遇袭点中找出规律,但那轨迹杂乱无章,毫无逻辑可言。
一个可怕的念头第一次从他心底浮现,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个孩子?”
就在此时,帐帘被狂暴地掀开,北宫伯玉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冲了进来。
他双目赤红,满身的杀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韩遂!”他咆哮着,完全不顾往日的礼节,“我的部落在流血,我的族人在哀嚎!你设下的天罗地网呢?”
“伯玉兄,冷静!”韩遂强压下内心的烦躁,“这正是敌人的奸计!他是在故意激怒我们,想把我们的主力调动起来,我们一动,阵型就乱了!”
“我冷静不了!”北宫伯玉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我的家没了!我必须立刻带兵回援西海!”
“不行!”韩遂断然拒绝,“你一走,我们的中军就会出现巨大的缺口。董俷的目的就是这个!他想把我们拆散,然后逐个击破!”
“我不管他想干什么!”北宫伯玉的耐心已经耗尽,“我只知道,我的族人等着我去救!你的计策已经失败了,现在,我要用我们羌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说罢,他不再理会韩遂的劝阻,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怒吼着集结自己的部曲。
盟友之间坚固的信任,在董俷搅起的血火之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
望着北宫伯玉决绝的背影,韩遂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他颓然坐回椅中,目光再一次落回那张布满了混乱标记的地图。
西海……金城渡口……阿南羌部……
这些地点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董俷这么做,绝不仅仅是为了调虎离山,一定还有更深层的目的。
韩遂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疯狂运转,将所有的信息碎片重新拼凑。
西海,靠近烧当羌的牧场。
阿南羌部,与破羌部落世代交好。
金城渡口,是连接两片区域的要道……烧当……破羌……
一道闪电猛地划过韩遂的脑海,他浑身一震,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董俷袭击西海,是为了嫁祸给与西海有宿怨的破羌人!
而他血洗与破羌交好的阿南羌部,又留下了仿佛烧当羌惯用的劫掠痕迹!
他根本不是在乱打,他每一步都像最精准的手术刀,切在韩遂联盟内部最敏感的神经上!
烧当和破羌是凉州最大的两个羌人部落,也是他韩遂最重要的盟友,但两族积怨已久,彼此猜忌。
董俷这一连串的假动作,根本不是为了逃跑,也不是为了击败谁,他是在挑拨离间!
他是在用盟友的血,点燃另一批盟友的怒火!
“疯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韩遂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以为自己在下棋,却没想到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对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那个十三岁的少年,用他无法理解的狠毒与疯狂,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悔恨与愤怒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竟然被一个孩子算计到了这个地步!
“快!快派人去通知烧当老王!告诉他这是一个圈套!让他千万不要出兵!”韩遂猛地站起,声嘶力竭地吼道。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一名传令兵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带来的消息如同一柄重锤,彻底击碎了韩遂最后的希望。
“报……报将军!烧当老王……他、他已于今日清晨亲率大军,攻破了破羌人的王帐领地……他说……他要为西海的盟友复仇……”
“噗——”
韩遂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染红了身前的地图。
他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仿佛听见荒原的风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冷笑,空灵而又恶毒。
那笑声,仿佛就来自那个藏在群山深处,以整个河湟谷地为棋盘,以无数人的生命为赌注的“巨魔儿”,正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与溃败。
席卷河湟的风,将这场由阴谋引发的战火越吹越旺,也带走了一个“九曲黄河”陨落的消息。
那个搅动风云的鬼魅,赢下了他惊世骇俗的赌局。
然而,在远离所有杀戮与喧嚣的某个无名山峦的缝隙之中,胜利者所要支付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显现。
驱动鬼魅的,是意志,而磨损意志的,却是比任何刀剑都更加致命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