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仍在草原上狂舞,舔舐着最后的车辕与麻袋,将数万石的粮草化作冲天而起的黑烟,如同为这场杀戮献祭的狼烟。
焦臭与血腥混杂的气味刺入鼻腔,仿佛地狱的吐息。
董俷勒住坐下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任由马蹄在浸满鲜血的草地上不安地刨动。
他脸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与他嘴角那抹残忍而快意的笑容交织成一幅狰狞的图景。
然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冰封千里的寒光与深不见底的杀机。
刚才斩杀那个年轻羌人头领时,对方眼中那抹错愕与不甘,至今仍让他回味无穷,那是一种捏碎珍宝般的快感。
“走!”他低喝一声,不再看身后那片人间炼狱。
身后,百余名身着西凉铁甲的骑士如同沉默的鬼魅,悄然汇入夜色,只留下一句在风中飘荡的狂语,和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北宫伯玉。
风声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号。
仅仅一炷香之后,另一支更为庞大的骑兵队伍如奔雷般席卷而至。
为首一人,面容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被羌人共推为盟主,号称“九曲黄河”的韩遂。
他猛地拉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嘶。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
遍地的尸骸,仍在燃烧的灰烬,那冲天的黑烟像一根根毒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这批粮草,是他维系整个羌人联盟的命脉!
如今,命脉被人生生斩断。
“搜!看看还有没有活口!”韩遂的声音嘶哑,压抑着火山喷发般的怒火。
亲卫们迅速散开,翻动着一具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很快,一个亲卫惊喜地喊道:“盟主!这里还有一个!”
一个浑身是血的羌人兵士被拖了出来,他胸口有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呼吸微弱,眼神涣散,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韩遂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用尽可能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问道:“是谁干的?看清他们的旗号了吗?”
那羌兵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极致的恐惧,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魔神般的身影。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北……北宫伯玉……是……是巨魔儿……”
“什么?”韩遂如遭电击,身体猛地一颤。
北宫伯玉这个名字,是掀起第一次凉州之乱的祸首,早已死去多年。
如今有人借用他的名号,意图再明显不过——挑起羌人与汉军的仇恨,搅乱整个凉州。
这尚在他的预料之内。
但“巨魔儿”这三个字,却像一道来自九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记忆中最黑暗的角落。
那是一个流传于凉州孩童口中的恐怖传说,一个本该与北宫伯玉一同埋葬于历史尘埃中的怪物!
传说他力大无穷,身形魁梧如山,残忍好杀,是董卓麾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是,他不是也已经死了吗?
“他的样貌……你看清了吗?”韩遂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幸存者的瞳孔已经开始放大,生命正在飞速流逝,他最后看到的,是韩遂那张急切而略带惊惶的脸,他喃喃道:“高……高大如魔神……一招……柯吾少主……就……”
话音未落,他的头猛地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柯吾!
韩遂的心脏又是一记重锤。
他猛地回头,望向那具被特意斩下头颅,身穿精致皮甲的年轻尸身。
那是烧当羌未来的希望,老王最疼爱的儿子,柯吾!
他竟然也死在了这里!
“韩遂!”一声悲愤欲绝的咆哮从人群后方传来。
一名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羌人将领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到柯吾的无头尸体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双手颤抖地抚摸着冰冷的尸身,随即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韩遂,状若疯虎。
“鄂将军……”韩遂心中一沉。
“你闭嘴!”烧当部的悍将鄂,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韩遂的衣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不是说这条路万无一失吗?你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有你的威名在,无人敢动我们的粮草吗?现在呢!柯吾死了!粮草被烧了!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周围的羌人将领们纷纷围了上来,他们看向韩遂的目光,也从最初的信赖,变成了怀疑与愤怒。
鄂的质问,也是他们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鄂,你冷静点!此事必有蹊跷!”韩遂强行挣开他的手,试图维持盟主的威严。
“冷静?我如何冷静!”鄂将军双目赤红,指着韩遂的鼻子怒骂,“我看这根本就是你的阴谋!借汉人的手,除掉我们烧当部的继承人,烧了我们的粮草,好让你独霸西凉!你好毒的心啊!”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所有羌人武士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韩遂的联盟,在这一刻,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人群边缘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哎呀呀,真是好大一顶帽子。韩盟主,看来你的位置,坐得也不是那么稳当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汉人儒衫,面容清瘦,留着一撮山羊胡的中年人,正背着手,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他明明身处一片肃杀之地,脸上却挂着一丝看戏般的微笑。
此人正是韩遂身边的神秘谋士,黄先生。
韩遂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但脸上却立刻换上了一副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黄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黄先生没有理他,而是绕着柯吾的尸体走了两圈,啧啧称奇:“北宫伯玉……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我记得,当年有些人可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摇旗呐喊,如今却成了盟主,真是世事无常啊。”
他意有所指的话语,让韩遂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陪着笑道:“先生说笑了。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为柯吾少主报仇!”
“报仇?”黄先生瞥了一眼暴怒的鄂将军,冷笑道,“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报?凭一个死人喊出的名字,还是一个传说中的怪物?韩盟主,你若是连这点小场面都镇不住,这联盟,不如趁早散了算了。”
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鄂将军虽然依旧愤怒,但气焰却消减了不少。
是啊,现在内讧,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韩遂借机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众将听令!此事必是董卓小儿的奸计,意图离间我等!我韩遂在此立誓,三日之内,必将凶手首级取来,祭奠柯吾少主在天之灵!”
他抽出腰间佩剑,直指东方,目光凌厉如刀:“程银!梁兴!”
“末将在!”两名心腹大将应声出列。
“你二人各领本部精锐,随我出征!今夜不破敌营,誓不回还!”
“遵命!”
一番慷慨激昂的号令,总算暂时稳住了军心。
鄂将军虽然依旧面色铁青,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韩遂,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等着看你怎么交代。
韩遂翻身上马,不再看身后的灰烬与尸体,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可以对天发誓,刚才幸存者说出“巨魔儿”三个字时,他感受到的恐惧是真实的。
那个本该在十年前就已战死的恐怖身影,那个董卓手中最不讲道理、也最令人胆寒的武器,难道……真的还活着?
夜风卷起他的战旗,猎猎作响,前方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口,充满了未知的杀机。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外的夜色中,董俷率领的队伍正沿着一条隐蔽的溪谷疾行。
他擦拭着宝刀上的血迹,心情依旧畅快。
这次突袭,不仅烧了韩遂的命根子,还嫁祸给了早已死去的北宫伯玉,必将让羌人内部大乱。
一石二鸟,堪称完美。
然而,当他将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插回鞘中时,一个微小的细节却毫无征兆地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在挥刀斩下那个年轻头领的头颅瞬间,他的刀锋似乎磕到了什么坚硬而温润的东西。
当时杀得兴起,并未在意,但此刻静下来回想,那手感……很像是某种上好的玉佩。
一个负责押运粮草的羌人头领,身上会佩戴那种质地的玉器吗?
而且,那人临死前的眼神,除了恐惧和愤怒,似乎还有一丝……来不及言说的尊贵与傲慢。
那不是一个普通武官该有的眼神。
董俷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一个念头如同暗夜里的鬼火,一闪而过。
那个被他随手斩杀的年轻人,身份……似乎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