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起地上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那声音尖利而急切,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董俷的动作仿佛被放慢了,脖颈处的筋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每一寸转动都带着千钧之力。
他的目光终于落定,穿透风雪,锁定了那两个踉跄奔来的人影。
来者是一对中年夫妇,男子锦衣华服,面容与被董俷踩在脚下的羌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悍勇,多了几分养尊处优的富态。
他身旁的妇人则花容失色,发髻在奔跑中略显散乱,眼中满是惊骇与焦急。
“贤侄!刀下留人!”那被称作北宫伯的男子奔到近前,看清了雪地里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
遍地尸骸,鲜血将皑皑白雪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斑驳图景,而自己的小叔子,北宫玉,正被一个少年用沾满血污的战靴死死踩住头颅,一柄寒光闪闪的阔刃刀,就悬在他的脖颈之上,刀锋距离皮肉不过毫厘。
“原来是伯父,”董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此人率众抢我坐骑,杀我随从,按律当斩。伯父此来,是要为他求情?”
他的脚下,北宫玉早已没了方才的嚣张,被那柄凶刀的寒气激得浑身颤抖,嘴里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北宫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董家这个侄子自幼便性情暴烈,在陇西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却没想到他竟凶悍至斯。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心疼得直抽搐,那些可都是他北宫家的部曲精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金城城外。
可眼下小叔子的命捏在人家手里,他只能强压下怒火,挤出和善的笑容:“贤侄误会了,误会了!这……这定是有什么误会!玉弟他素来鲁莽,许是看贤侄的宝马神骏,一时昏了头,绝无歹意啊!”
他身旁的妇人也连忙附和,声音带着哭腔:“是啊,董家郎君,你看这天寒地冻的,快快请起,有什么话我们进城再说。你父亲与我家夫君情同手足,我们两家是世交,可不能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董俷心中冷笑。
小事?
他的狮鬃兽阿丑腹部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两名忠心耿耿的家仆惨死当场,这在他们口中竟成了“小事”?
他眼中的杀意再次翻涌,踩着北宫玉头颅的脚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引得对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北宫伯夫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世交?”董俷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我董家以诚待人,却不知北宫家的待客之道,便是纵容族人当街行凶抢掠么?”
这话如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北宫伯的脸上。
他面色涨红,却无力反驳,只能连声道:“是是是,是玉弟的不是,回头我定当备上厚礼,亲自登门向贤侄赔罪!”
董俷盯着他,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他伪善面孔下的一切算计。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凝固到极点之时,一阵整齐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雪地的死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披坚执锐的官骑正踏雪而来,为首一人,却并非武将打扮。
他身着一袭素色儒衫,面容俊雅,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仿佛不是来处理一场血腥的杀戮,而是来踏雪寻梅的。
然而,他身后的骑士个个神情肃穆,动作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文约来迟,让诸位受惊了。”那文士翻身下马,动作潇洒飘逸,他先是朝北宫伯拱了拱手,随即目光转向董俷,”
北宫伯见到来人,像是见到了救星,脸上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急忙迎上前去:“文约你可算来了!快,快劝劝我这贤侄!”
被称作“文约”的文士微笑着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走到董俷面前。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理会哀嚎的北宫玉,只是静静地看着董俷,目光温润,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足下好身手,”他轻声赞道,“不过,此地毕竟是金城左近,天子脚下。北宫玉纵有千般不是,亦当交由官府论处,私自格杀,于法不合。看在我的薄面上,可否先将人放了?”
他的话语谦和有礼,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董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能感觉到,从这个文士出现的那一刻起,整个场面的主导权就已经悄然易手。
那些官骑,名义上是官府的人,可他们的视线却始终追随着这个文士,仿佛他才是真正的发号施令者。
董俷缓缓收回了踩在北宫玉头上的脚,但手中的阔刃刀依旧没有放下。
他凝视着眼前的文士,冷冷地问道:“你是何人?”
文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伸出手,似乎想与董俷相握,以示亲近:“在下韩遂,韩文约。”
韩遂!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董俷脑中炸响!
他前世从演义故事中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西凉枭雄,与马腾结义,后又反目,最终被曹操所败。
原来就是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文士!
演义中那个看似有勇无谋的形象,与眼前这个谈笑间便掌控局势,气度不凡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董俷心中警铃大作,但一丝源于后世记忆的轻视感,却又诡异地冲淡了这股危机感。
他伸出手,与韩遂相握。
入手的感觉却让他心头一凛——那手掌看似温润,实则湿腻冰冷,像一条滑溜的毒蛇。
“原来是韩府君,”董俷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将阔刃刀缓缓归鞘,对着北宫伯和韩遂略一拱手,算是行了礼,“既然韩府君出面,这个面子,董俷给了。只是我这两位家仆的性命,还有我这匹爱马的伤,总要有个说法。”
“好说,好说。”韩遂笑得愈发和煦,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骑士上前,将瘫软如泥的北宫玉架了起来。
他拍了拍北宫伯的肩膀,低声安抚了几句,随即又转向董俷,语气诚恳,“董贤侄放心,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玉弟我先带回去好生管教,改日,我与伯兄再备薄酒,为你压惊。”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利落地跨上马背。
那队官骑没有丝毫停留,如同他的私人卫队一般,簇拥着他,押着北宫玉,迅速消失在通往金城城门的大道尽头。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多看一眼地上的尸体,仿佛那只是几具无关紧要的牲畜。
北宫伯夫妇也匆匆丢下几句场面话,便急着追赶韩遂的队伍而去,雪地上转眼只剩下董俷主仆三人,以及那十几具尚在散发着热气的尸体。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董俷的脸上,冰冷刺骨。
他凝望着韩遂背影消失的城门方向,久久没有言语。
那文士温和的笑容,湿冷的掌心,以及官骑们唯命是从的模样,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这股寒意并非来自风雪,而是源于一种直觉——他似乎一脚踏入了一个远比当街格斗更加凶险的漩涡之中。
“阿丑……”董俷回过神,快步走到他那匹心爱的狮鬃兽旁。
战马腹部的伤口仍在渗血,呼吸粗重,正用头轻轻蹭着他的手臂,发出一阵阵低沉的悲鸣。
他蹲下身,撕下自己的衣袍,想要为阿丑暂时包扎伤口。
这匹马跟了他多年,早已情同手足。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处理伤口时,一名家仆从远处飞奔而来,神色慌张,气息不稳。
“少主!少主!”那家仆跑到近前,却对满地的血腥视而不见,脸上交织着一种古怪的兴奋与不安,“方才……方才府中来了信使,是太守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