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轮碾碎的不仅是臧霸最后的顽抗意志,更是他多年来背负在身的孤傲与疲惫。
时间的流逝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刀割般煎熬。
终于,在一片死寂之中,一声清脆的“当啷”声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臧霸手中的长刀脱手坠地,砸在坚硬的泥土上,溅起点点尘埃。
他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缓缓弯下,双膝重重跪地,额头深深叩首,嘶哑却清晰的声音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罪将臧霸,愿降!请将军……将我绑了,以安军心!”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双手举过头顶,做出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姿态。
这并非屈辱,而是一种解脱。
多年来,他像一头独狼,在泰山群峰间奔走,看似威风,实则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
他累了,真的累了。
与其在无尽的猜忌与征伐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不如为自己和麾下数千兄弟寻一个看得见未来的归宿。
帐前一片哗然,董俷麾下的将士们没想到这头泰山猛虎竟会如此干脆地俯首。
糜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然而,董俷却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的臧霸,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一丝了然,更有熊熊燃烧的野心之火。
片刻之后,他发出一阵爽朗至极的大笑,笑声雄浑有力,震得营帐嗡嗡作响。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臧宣高!”
董俷大步流星地走下将台,无视了身旁亲卫紧张的目光,径直来到臧霸面前,亲自伸出双手,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度。
“宣高,我董俷要的是一头能征善战、啸聚山林的猛虎,不是一头拔了牙、锁上链的病猫!”董俷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与真诚,“你麾下的兵,还是你的兵!你的将,还是你的将!我不会动你一兵一卒,更不会收你的兵权!”
臧霸猛地抬起头,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他设想过无数种归降后的场景,或许是猜忌,或许是分化,或许是架空,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一幕。
董俷拍了拍他肩上坚实的铠甲,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臧宣高一颗忠义之心!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弟!随我董俷征战四方,扫平这乱世,封侯拜将,光宗耀祖,岂不比你困守泰山一隅,要痛快百倍千倍!”
这番话语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臧霸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分的西凉将主,那豪气干云的气魄,那推心置腹的信任,瞬间击溃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七尺高的山东好汉,这个在刀山血海中也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硬汉,眼眶竟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一股热流从胸膛直冲眼底,他再也抑制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主公!”臧霸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不再是请缚,而是心悦诚服的效忠,“末将臧霸,愿为主公效死!”
帐中的气氛,在这一刻炽热如火。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城,大将军何进的府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夜宴正酣,丝竹悦耳,舞姬的身姿如弱柳扶风,满堂的公卿将领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身为大将军,何进高坐主位,满面红光,享受着这权倾朝野的尊荣。
然而,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的一个身影。
并州刺史丁原的酒案之后,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武将。
他穿着一身精良的铠甲,即便在如此场合也未曾卸下,仿佛一尊沉默的铁塔。
他没有入席,只是如影子般守护在丁原身后,双臂环抱胸前,手中紧握着一柄方天画戟。
那张英俊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却在灯火的映照下,燃烧着两团幽冷的野火。
他就像一头误入羊群的猛兽,沉默是他的伪装,不动是他的蛰伏,但那从骨子里透出的、若有若无的杀伐之气,却如同一根根无形的尖刺,让整个奢华的宴会厅都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何进身为屠夫出身,对这种血腥气味尤为敏感。
他几次举杯,都感觉那股气息仿佛贴着自己的后颈扫过,让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他知道那人是谁——丁原的义子,号称“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吕布,吕奉先。
就在这时,席间的袁绍举杯笑道:“听闻近日西凉董俷平定泰山贼寇,收服了悍将臧霸,其势愈发壮大,当真悍勇。”
“董俷”二字刚一出口,那个如雕塑般静立的吕布,猛然间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不再是蛰伏的野火,而是化作了两柄出鞘的利刃,穿过重重人影,直刺向口无遮拦的袁绍。
一股狂暴无匹的战意冲天而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何方虎狼,也敢在我吕奉先面前称雄?待我提戟前往,取其首级献于大将军!”
话音未落,他身前的丁原便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斥:“闭嘴!胡蛮之辈,毫无规矩!此乃大将军府宴,岂是尔等撒野之地!还不退下!”
这声呵斥尖锐而刻薄,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鄙夷。
满堂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对父子身上。
吕布的身躯瞬间僵硬,那张俊美的脸庞先是错愕,随即涨得通红,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他死死地盯着丁原的背影,眼中的战意迅速被一种更深、更冷的东西所取代——那是混杂着屈辱、愤怒与怨毒的火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一转身,握着方天画戟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宴会厅,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每一下都踩在众人的心上。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丁原才仿佛松了口气,尴尬地对何进举杯赔笑。
无人注意到,吕布愤然离去时,那紧握的掌心,早已被他自己的指甲抠破,渗出殷红的血丝,一滴滴地落在华美的地毯上,悄然无声。
这场风波让宴会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何进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
他望着吕布离去的方向,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仿佛今夜的洛阳,注定不会平静。
酒过三巡,宾客们也识趣地渐渐散去,偌大的宴会厅很快便冷清下来。
何进独自坐在主位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想着朝堂上与十常侍的明争暗斗,又想着刚才吕布那双仿佛要噬人的眼睛。
这天下,就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滚水,而他,就坐在这锅沿之上。
就在何进以为今夜的波澜即将平息之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骤然划破了府邸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