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绝不仅仅是为了剿匪。
当“卢植中郎将亲至泰山郡,为流民授田”这几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穿透鼎沸的传言,狠狠砸在臧霸的耳中时,他魁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桀骜的脸庞,血色在一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手中的酒碗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酒水混合着尘土,在他脚下洇开一滩狼狈的痕迹,正如他此刻分崩离析的内心。
最后的依仗,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脚底瞬间淹没头顶,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他不是怕卢植的兵马,也不是惧怕朝廷的威严。
他所依仗的,从来都不是那几千号跟着他刀口舔血的兄弟,而是身后那数万乃至十数万,将他视为唯一希望的流民。
他们是他的根,是他在泰山郡立足的基石。
只要这些百姓还需要他臧霸的庇护,只要温饱还是他们遥不可及的奢望,他臧霸就是这泰山当之无愧的王。
可现在,卢植来了。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分量。
天下大儒,海内名士,汉室忠良。
由他亲自出面,代表朝廷为流民授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事行动,而是一场诛心之战。
这把刀,不砍他的脖颈,却精准地斩断了他与数万百姓之间最根本的联系——生存。
臧霸的思绪猛然倒流,回到数月以来与那个叫董俷的少年周旋的日日夜夜。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占据了上风。
董俷的西凉兵虽悍,却终究是客军,在泰山这片土地上,他臧霸才是地头蛇。
他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数次挫败对方的围剿,甚至一度让董俷的兵马疲于奔命,龟缩在奉高城中不敢妄动。
那时,他心中尚存一丝得意,觉得董卓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只要耗下去,耗到对方粮草不济,耗到朝廷再生变故,他便有了一线生机,甚至可以反客为主。
现在想来,那是何等的可笑!
原来对方根本就没打算在战场上与他分个高下。
他所有的游击、骚扰、自以为得计的周旋,在对方眼中,或许只是一场拖延时间的闹剧。
董俷,那个看似勇武有余、谋略不足的少年,从一开始就布下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局。
他就像一只被戏耍的困兽,在牢笼里拼命冲撞,而真正的猎人,早已在笼外备好了那致命的毒药。
仁德,就是这世上最烈的毒药。
当卢植以仁德之名,将官府的田契送到那些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百姓面前时,他臧霸还能用什么来留住他们?
用那句“跟着我,有饭吃”的承诺吗?
官府给的,是田地,是家园,是子孙后代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臧霸给的,只是一口朝不保夕的饭。
孰轻孰重,哪怕是三岁的孩童都能分清。
他的势力,他苦心经营数年才聚拢起来的人心,就像冬日的积雪遇到了灼热的骄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无息地融化、蒸发,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愤怒、懊悔、不甘……无数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最终都化作一股灼心的恨意。
他恨董俷的阴险,更恨自己的愚蠢!
“授田了!官府要给我们分田了!”
“是卢植中郎将!听说他老人家是圣人弟子,绝不会骗我们!”
“太好了!终于……终于不用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山下老营的方向,压抑了许久的死寂被彻底打破。
起初只是零星的窃窃私语,很快便汇聚成欢呼的浪潮,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了整个营地。
无数人从他们那简陋的窝棚里冲出来,脸上挂着混杂了泪水与狂喜的表情,奔走相告,互相拥抱。
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眼神中带着敬畏的汉子,此刻眼中闪烁着的是对未来的憧憬;那些曾在他面前哭诉苦难、祈求庇护的妇人,此刻正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
整个营地,都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的狂欢之中。
而他臧霸,这个曾经被他们视为救世主的人,此刻站在土丘之上,却像一个多余的局外人,一个即将被这股欢乐浪潮抛弃的孤魂。
原本对他那脆弱的忠诚,在“土地”与“温饱”这两个沉甸甸的字眼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营地里凝重的备战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躁动不安的渴望,一种急于奔向新生的迫切。
董俷甚至都没有亲自露面。
他只是请动了卢植这尊大神,便兵不血刃地瓦解了他的一切。
臧霸咬紧了牙关,牙齿摩擦发出“咯咯”的声响,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腥味。
他能想象到那个少年此刻或许正站在奉高的城楼上,遥望着泰山的方向,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
从头到尾,自己就是一颗棋子,一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跳梁小丑。
这股被戏耍的恨意,如同一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片喧嚣与臧霸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之时,一个不和谐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只见一人一骑,自远方的官道上缓缓而来,穿过那片因狂喜而变得混乱的人群。
人群竟不自觉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
那人身着一袭青衫,头戴纶巾,面容俊雅,姿态飘然,与这匪寨的粗犷萧杀之气格格不入。
他不像武将,更不像官吏,倒像是一位踏春而来的文士。
然而,他胯下的骏马神骏非凡,他沉稳的气度更非寻常文士可比。
他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策马来到臧霸所在的土丘之下,勒住缰绳,抬头仰望。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穿透了山下的喧嚣,精准地落在了臧霸身上。
臧霸的心头猛地一震,握着刀柄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这人是谁?
他身上没有一丝杀气,却让臧霸感受到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沉重的压力。
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源于未知的不安。
“可是泰山臧宣高当面?”文士开口了,声音温润如玉,语气却熟稔得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臧霸没有回答,只是用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文士毫不在意他的警惕,脸上反而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那笑容里似乎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惋惜?
他微微抬手,对着土丘上的臧霸遥遥一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臧霸的耳中,仿佛一道惊雷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在下糜芳,奉我家主上之命,特来此地,请宣高将军……归位。”
话音刚落,平地里猛然刮起一阵狂风,卷起漫天沙尘,迷蒙了整个世界。
风声呼啸,如同鬼哭神嚎。
臧霸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仿佛看到了命运那巨大而无情的轮盘,正发出“嘎吱”的声响,再一次朝着他,缓缓碾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