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国粗重的呼吸声在血腥气弥漫的战场上清晰可闻,他那双牛眼般瞪大的眸子里,映出的不是敌将授首的快意,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审视。
他盯着董铁,从那身不伦不类、早已破烂的甲胄,到背后交叉斜背、腰间横挎、腿上绑缚的整整七柄长剑。
这些剑形制各异,长短不一,有的华丽,有的古朴,每一柄都像是从不同主人手中夺来,胡乱地拼凑在这个瘦弱的少年身上。
这副行头,在讲究制式与威仪的军阵中,简直就是个笑话。
可偏偏是这个笑话般的人,刚才爆发出的杀气,连他这样的沙场悍将都感到心惊。
“你……背这么多剑,是做什么用的?”武安国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地问道,这问题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
周围的士兵们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厮杀的紧张感被这诡异的一幕冲淡了些许。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为何要如此累赘地武装自己。
董铁缓缓抬起头,那张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一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他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形魁梧如铁塔的猛将,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杀人。”
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然而,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来自九幽的寒气,瞬间将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冻结。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个听到这两个字的士兵,都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那不是一句威胁,而是一种宣告。
武安国脸上的好奇瞬间僵住,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从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看到了尸山血海,那是一种将杀戮当成本能的可怕存在。
“仲颖,这……”孔融身旁的文聘面露苦涩,无奈地向前一步,对着皱眉不语的董俷拱了拱手。
董俷的目光从董铁身上移开,落在了文聘脸上,眼神中带着询问。
他对自己这个从弟的脾性有所了解,却也没想到他会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登场。
文聘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将事情的始末飞快地讲述了一遍:“公子,非是末将有意纵容。数日前,董铁兄弟在历阳酒楼,因旁人出言不逊,辱及公子,当场拔剑斩杀三人。此事惊动郡守,将其下入大牢。我本想周旋一二,可谁知……”
说到这里,文聘的脸色更加复杂,既有对董铁鲁莽行为的责备,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与惋惜。
“谁知他得知牢中关押着几位因仗义疏财而得罪了本地豪强的江湖好汉,竟在夜里独自一人,单人独剑,闯进了郡守府大牢!”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夜闯大牢,劫掠囚犯,这在任何地方都是等同于谋逆的死罪!
文聘的声音里充满了焦灼与不安:“他杀散狱卒,砸开牢门,将那些人尽数放出。我接到消息赶去时,他已浑身是血,被团团围困。若非……若非我以性命担保,恐怕他早已……”
董俷静静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腾地烧了起来,这小子,简直是无法无天!
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所谓好汉,就敢闯大牢,这是何等不计后果的鲁莽!
这不仅是将他自己的性命视作儿戏,更是将整个队伍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可这股怒火烧到一半,却又渐渐平息下去。
他恼其鲁莽,却又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有一丝赞许。
为救投诚之人,不惜以身犯险,独闯龙潭虎穴,这不正是他一直所看重的忠勇与义气吗?
虽然方式极端了些,但那份赤诚之心,却比任何巧言令色都来得珍贵。
一时间,董俷心中五味杂陈,既想把董铁抓过来狠狠揍一顿,又想拍拍他的肩膀,道一声“好样的”。
这种矛盾的情绪在他胸中反复拉扯,让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阴晴不定。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董铁惊人行径的震撼中时,一旁的武安国却咧嘴一笑,打破了沉寂。
他天性豪爽,对繁文缛节向来不屑一顾,反而对董铁这种快意恩仇的狠辣角色颇有好感。
他上下打量着董铁,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小子,杀人就杀人,你背这么多剑,一把钝了换一把?也忒麻烦了些!”
话音未落,武安国脸上的笑容猛然凝固。
一道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瞬间便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是董铁出手了,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的,仿佛那柄最纤细、最不起眼的短剑,是凭空出现在他手中的。
剑尖微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轻轻刺破了武安国脖颈的皮肤,一缕血丝缓缓渗出。
武安国全身的汗毛在这一刻根根倒竖,一股死亡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身经百战,自负勇力,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而直接的杀机。
那不是挑战,不是威慑,而是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这柄剑就会毫不犹豫地洞穿他的喉咙。
他毫不怀疑这一点。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活生生的、为杀戮而存在的夺命利刃。
“董铁,住手!”董俷的爆喝声如平地惊雷,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剑尖在武安国的喉咙上停顿了一瞬,那股冰冷的杀意缓缓退去。
董铁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武安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淋漓。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和温热的粘腻感,心中的惊骇无以复加。
董俷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董铁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再有下次,我亲手废了你!”
董铁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场小小的风波过后,天色已近黎明。
城头的战事早已平息,空气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董俷与文聘在城门下告别。
晨曦的微光穿透薄雾,给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镀上了一层灰败的金色。
“仲颖,此去洛阳,前路叵测,万事小心。”文聘的脸上带着几分忧虑。
他看着董俷,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个沉默如影子的董铁,心中感慨万千。
董俷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回头深深地看了文聘一眼。
朔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动他散乱的鬓发。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文聘的心湖。
“仲业,若有一天,这中原……你不想呆了,就来西凉找我。”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却让文聘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头,看向董俷的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离别的伤感,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他们都心知肚明,当今朝堂之上,宦官与外戚争斗不休,天子威严扫地,早已是日薄西山之相。
董俷这句话,看似一句随意的邀约,实则已是在暗示天下将乱,他董俷,已有逐鹿之心。
风更大了,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董俷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带着队伍沿着黄土官道,向着东方绝尘而去。
文聘伫立在城门口,久久没有动弹,任凭风沙吹打在脸上。
他望着那逐渐远去的烟尘,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董俷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一别,再见之时,或许天下已是另一番模样。
而骑在马上的董俷,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庐江城郭,眉头却再次紧锁。
他想起孔融那张惊魂未定的脸,想起文聘那左右为难的神情,更想起自己在这庐江郡内纵兵厮杀,又闹出董铁劫狱这等滔天大案。
虽是事出有因,但这笔人情债,欠得实在太大了。
孔融可以不追究,但这份情,他不能不还。
这庐江城,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自己惹下的麻烦,终究要亲手去了结。
只是,这了结的方式,必须足够有分量,要让孔北海这样自视甚高的名士,都无话可说。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越来越清晰。
他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坚定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