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青萝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倒映着父亲沉肃的侧脸,稚嫩的童音如山间清泉,在这凝重的气氛中流淌,却未能融化董俷心头半分坚冰。
他没有回答女儿,只是缓缓将她放下,交到侍女手中,动作轻柔,眼神却已飘向远方,落在那片崔州平刚刚离去的山路上。
“明月照沟渠……”他低声咀嚼着这五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些自诩清高的士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终日空谈玄理,却将他为万民谋求生路的苦心,比作阴暗污秽的沟渠。
好一个“明月照沟渠”!
一股压抑不住的狂怒自胸腔轰然炸开,仿佛一头被囚禁的猛虎,终于挣脱了名为“隐忍”的锁链。
“武安国!”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林中宿鸟扑翅乱飞。
正在不远处整备行装的巨汉武安国闻声一震,连忙奔至近前,单膝跪地:“主公有何吩咐?”
董俷猛然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他,那眼神中的森然寒意,让身经百战的武安国都感到一阵心悸。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马鞭。
啪!
一声脆响,马鞭的末梢狠狠抽在武安国那顶精钢头盔上,迸溅出点点火星。
武安国身躯剧震,却依旧跪得笔直,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知道,主公这一鞭,并非罚他,而是在宣泄那滔天的怒火。
“传我将令!”董俷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全军即刻拔营!一刻钟后,我要看到队伍滚出这座鹿门山!”
他的眉宇间,交织着被世人误解的愤懑与对那些腐儒发自骨子里的不屑。
他本想在此地多盘桓数日,与这些名士结交,为日后大业铺路。
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笑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他们视自己为秽物,那自己又何必再用热脸去贴他们的冷屁股!
山道另一头,刚刚送走董俷的庞德公与黄承彦并肩而立,晚风拂动着他们花白的须发。
他们遥遥望着董俷鞭打武安国、下令拔营的一幕,神色各异。
“德公,此子……你如何看?”黄承彦捋着胡须,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庞德公久久不语,直到董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坳之后,他才幽幽一叹,声音仿佛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其志不在小,其心不在静。观其行事,雷厉风行,杀伐果决,又有容纳天下奇才之胸襟。若生于治世,或可为一代能臣。然若生逢此乱世……”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未来的血与火。
“恐为嬴政之流。”
这五个字轻飘飘地吐出,却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黄承彦和旁边尚未离去的司马徽、徐庶等人的心头。
嬴政!
那个横扫**,一统天下,也留下了千古骂名的始皇帝!
这个评价实在太高,也太可怕了。
众人神色剧变,一时间竟无人能言。
山间的晚风不知何时变得凛冽起来,吹在人身上,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可知的未来。
董俷的怒火并未因离山而平息,反而化作了一股焦灼的动力。
他想起崔州平临别时提到的另一位奇人——费沃。
据说此人精通农学,对于作物改良、水利兴修有着惊世骇俗的见解。
这正是他眼下最急需的人才!
大军行至山下集镇,董俷立刻派人打探费沃的住处。
出乎意料的顺利,镇上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位“怪才”的茅庐所在。
然而,当董俷亲自带着厚礼登门拜访时,却只见到一栋空空如也的茅屋和一位愁眉苦脸的老仆。
“回禀将军,我家主人……他又出门云游去了。”老仆躬着身子,满脸无奈,“主人性情古怪,时常一走便是数月,不知所踪,我等也毫无办法。”
董俷心中一沉,环顾这间简陋却整洁的茅屋,目光最终落在了一张书案上。
案上,一卷竹简摊开着,上面用细密的笔迹记录着各种农事心得,从土壤辨识到节气育种,从堆肥技术到病虫防治,其见解之深刻,想法之奇特,远超这个时代。
他信手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激动。
这哪里是什么农学笔记,这分明是一部足以改变天下粮仓的旷世奇书!
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让他看到了饿掅遍野的尽头是五谷丰登的希望。
此人,真乃不世出的奇才!
可这样一位奇才,竟然遍寻不获!
强烈的惋惜与焦灼感涌上心头,董俷握着竹简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太需要这样的人才来辅佐黄劭,将他的农业革新大计推行下去了。
沉吟半晌,董俷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征辟书信,郑重地压在书案上。
信中言辞恳切,许以高位,承诺将给予他最大的权限去实现抱负。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那卷价值连城的农学笔记,最终,实用主义战胜了君子风度。
他将竹简小心翼翼地卷起,收入怀中。
“老丈,待你家主人归来,务必将此信交予他。告诉他,我董俷,在常山,等着他!”
言罢,他转身便走。
次日清晨,大军开拔之前,董俷心中仍存着一丝侥幸,又派人去茅屋看了一眼。
结果毫无意外,依旧是人去屋空。
他立于马上,遥望那座孤零零的茅庐,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有几分落寞。
那股求而不得的不甘,如同一团火焰,在他心中灼烧,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暂时强压下去,带着满腔的遗憾,率领大军继续向东而行。
行军路途漫长而枯燥,队伍如一条长龙,在蜿蜒的官道上缓缓蠕动。
数日之后,大军已缓行至丹阳县境。
此地丘陵起伏,水网密布,与北方的苍凉景象截然不同。
就在队伍行至一处开阔的河谷地带时,毫无征兆地,一阵隐约的喧嚣声顺着风从前方传来。
起初还很模糊,像是远处集市的吵嚷。
但随着队伍不断前行,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狂暴。
那绝不是集市的喧闹!
是震天的喊杀声!
是成百上千人马的凄厉嘶鸣!
是无数兵刃疯狂交击迸发出的刺耳锐响!
三股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洪流,扑面而来,让每一个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停!”
董俷猛地一勒马缰,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整个行军队列瞬间停滞,数千人的队伍鸦雀无声,只有前方那片死亡交响乐在天地间回荡。
他凝望着远方那片因激烈战事而扬起的滚滚烟尘,那双刚刚因寻访费沃不得而略显落寞的眸子,在这一刻骤然冷却,变得像寒冬的深潭,不起半点波澜,只有无尽的冰冷杀意在深处缓缓旋动,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在此刻找到突破口。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那在鹿门山被强行压抑的怒火,与未能招揽奇才的遗憾,此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全新的、更为直接的宣泄方向。
他那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轻易划破了周遭紧张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