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俷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那张因常年征战而显得冷硬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太傅与司隶校尉的身份,让他早已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声音沉稳如铁:“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名文士装束的男子被亲卫引了进来。
此人衣衫满是尘土,发髻散乱,显然是经过了长途奔波,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两团燃烧的火焰,充满了焦灼、恳求,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一进门,目光便死死锁定了端坐于主位之上的董俷,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掌中托着一块漆黑如墨的铁牌。
“广元,石韬,拜见太傅!”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董俷的目光落在那块铁牌上,瞳孔骤然一缩。
那铁牌非金非玉,样式古朴,上面雕刻着一个狰狞的鬼面,眉心处用朱砂篆刻着两个小字——巨魔。
巨魔士!
这个早已被他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号,如同一个惊雷,瞬间炸开了他内心尘封多年的匣子。
无数个在颍川月下高歌、纵论天下的夜晚,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那些肝胆相照的誓言,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是他尚未被权势侵染,心中尚存一腔热血的岁月。
而眼前这个名叫石韬的男子,正是当年那群伙伴中的一员。
董俷的呼吸微微一滞,他认出了石韬,也记起了那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往。
他缓缓起身,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
“广元,你……”
不等董俷说完,石韬已经泣不成声,他猛地向前膝行两步,悲声嘶吼道:“太傅!求您救救元直!元直他……他快要不行了!”
元直!
徐庶!
这两个字仿佛两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董俷的心脏。
那个足智多谋、为人至孝、曾与他并肩抵足而眠的挚友,那个在他最落魄时依旧不离不弃的兄弟!
轰的一声,董俷脑中一片空白。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坚硬的鲨鱼皮刀鞘与冰冷的钢铁刀柄,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青筋暴起,如同一条条盘踞在他手背上的虬龙。
旧日的情义、并肩的豪情,与这些年身居高位、渐行渐远的愧疚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滔天的怒焰在他胸中翻涌、燃烧!
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
原本侍立在侧的任红昌,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那双勾魂夺魄的眸子里此刻满是凝重与警惕。
她没有离开,而是如一头优雅而致命的雌豹,守在了书房门口,隔绝了内外一切可能的窥探与打扰。
而在董俷身后,如铁塔般矗立的武安国,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担忧,他与门口的任红昌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默默地将手按在了背后的双铁戟上,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屋内,压抑的沉默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石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董俷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索,掏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卷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帛,但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浸透了暗红与褐黑交杂的血迹,边角已经僵硬发黑,散发出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太傅……这是元直……元直托我,拼死带出来的……”石韬的话尚未说完,积压了一路的悲愤、恐惧与绝望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泪水如决堤的洪流,滂沱而下。
一个七尺男儿,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董俷伸出手,他的手异常沉稳,与掌心那即将失控的力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封血书的一刹那——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了阴沉的天幕,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猛然炸响,仿佛连苍天都在为此而震怒。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疯狂地抽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
董俷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坚定地接过了那封血书。
入手冰凉,潮湿而粘稠,那惊人的重量仿佛承载着一个生命的全部血与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头。
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