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初秋的夜风,而是从袁隗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在袁绍的四肢百骸。
偌大的厅堂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本初,你可知,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为何今日却要在这冷府中密议?”袁隗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
袁绍躬身肃立,眉宇间英气逼人,但此刻面对这位执掌家族权柄的叔父,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侄儿愚钝,只知朝局动荡,宦官与外戚相争不休,我等党人身处其中,如履薄冰。”
“薄冰?”袁隗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嘲弄,“你错了!我们不是在履冰,而是早已被置于砧板之上,只待屠刀落下罢了!”他猛地一顿手中鸠杖,杖底的玉石与冰冷的青石地砖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想当年党锢之祸,李膺、范滂之流,哪一个不是名满天下的高士?他们的清议,能抵得过廷尉的一纸诏狱吗?他们的声望,能挡得住狱卒的一记水火棍吗?不能!”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袁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家世、声名,在叔父这番血淋淋的剖白下,竟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绝对的暴力面前,所谓的清流名士,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叔父……”袁绍的声音有些干涩,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眼前的袁隗,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朝堂上引经据典的老臣,而是一头在权力的丛林中蛰伏已久、洞悉一切生存法则的猛兽。
袁隗见他神色已变,知道火候已到,语气稍缓,却更添几分深沉的算计。
“何进屠户出身,不过一介莽夫,如今却因其妹而贵为大将军,手握京师兵权。董卓西凉鄙夫,拥兵自重,虎视眈眈。此二人,便是这天下最凶恶的两头猛虎。而我袁氏,以及满朝的公卿名士,便是他们眼中最肥美的那块肉。”
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晃:“既然都是要被争抢的猎物,何不让他们先为了我们,自己斗起来?这便是‘二虎争食’之计。”
袁绍的呼吸陡然一滞,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在眼前轰然敞开,门后是通往权力之巅的血腥阶梯。
“叔父的意思是……我们同时依附于何进与董卓?”
“依附?”袁隗摇了摇头,何进缺谋,我等便做他的智囊,唆使其召董卓入京,以除宦官。
此举既能顺应我等党人之心,又能引狼入室,让董卓这头猛虎与何进这头地头蛇在洛阳城中正面对上。
他们斗得越凶,朝局便越乱,我等便越有机会在夹缝中,将自己的势力,悄无声息地壮大起来。”
袁绍只觉得豁然开朗,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
“妙!实在是妙!侄儿受教了!”
袁隗并未就此打住,他浑浊的眼眸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棋局。
“光让他们斗,还不够。我们得在这盘棋上,落下自己的棋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董卓此人,贪婪好色,更慕虚名。我会设法,为你向圣上求一道旨意,让你去为董卓与阳安长公主牵线搭桥,促成一桩婚事。有了这层皇亲国戚的身份,董卓在洛阳便有了根基,也就更愿意替我们卖命。”
“再者,北军五校尉中的北宫校尉,如今是宦官蹇硕的心腹。我会联合何进,奏请陛下,将此人调离,换上我们的人。如此一来,京师禁军,便有了一支真正听命于我们的力量。”
“还有并州的丁原,此人麾下有吕布这等猛将,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可将其视为后手,一旦董卓有失控之兆,便可引丁原为外援,形成新的制衡。”
一环扣一环,一计套一计。
从引董卓入京的宏大战略,到为董卓提亲、安插校尉的具体操作,再到预留丁原这张后备底牌的深远布局,袁隗将一场即将席卷朝堂的权斗风暴,描绘得淋漓尽致,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袁绍听得心驰神摇,之前所有的迷茫与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勃勃野心。
他俯身长揖,语气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心悦诚服:“叔父深谋远虑,侄儿万不及一!此事,本初愿为叔父马前卒,万死不辞!”
厅堂内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烛火似乎也燃烧得更旺了,映照着袁绍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
然而,就在这股激昂的氛围中,袁隗却突然话锋一转,那双刚刚还闪烁着智珠在握光芒的眼睛,骤然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凝视着袁绍,声音像是淬了冰:“本初,我且问你,公路(袁术)近日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袁绍火热的心上。
他脸上的兴奋之色瞬间凝固,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叔父脸上那陡然凝重的神色,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他刚刚膨胀起来的雄心壮志里,带来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盘看似已经布好的惊天大棋,似乎在还未真正落子之前,棋盘之内,便已有了失控的裂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厅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管事神色慌张地在门外叩门禀报,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太傅,司隶校尉,府外有一人执特殊信物求见,言说……有关系到我袁氏一族生死存亡的要事,必须立刻面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