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兄妹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在苍凉的官道上如同两道移动的墨痕。
马蹄踏在坚硬的黄土地上,发出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风掠过草尖的呜咽。
董俷的心中却远没有这份宁静。
父亲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神,对天下大势讳莫如深的姿态,像一团迷雾笼罩着他。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并辔而行的姐姐董玉。
她一身劲装,身姿挺拔,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柔美而又坚毅的侧脸,那份从容与沉静,与他内心的焦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终究是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大地的宁静,又像是怕触碰到什么禁忌:“阿姐,你久居金城,想必也听说了,那些头裹黄巾的太平道……还有那个叫张角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冀州乃至整个中原都为之震动。”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更深藏着一股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那是一种对未知秩序的恐惧,对现有世界即将崩塌的预感。
董玉闻言,并未立刻回答。
她只是轻轻一带缰绳,胯下的骏马便心领神会地放慢了脚步,与董俷的坐骑保持着齐头并进。
她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投向了远方血色残阳下的天际线,仿佛能穿透层层叠叠的山峦,看到那风起云涌的中原大地。
“神圣?”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阿弟,他不是神圣,而是枭雄。”
“枭雄?”董俷心头一震,这个词从他温婉的姐姐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在他朴素的认知里,张角不过是个妖言惑众的乱贼,与枭雄二字相去甚远。
董玉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了董俷那张写满惊愕的脸上。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他所有的疑惑。
“你以为,区区一个张角,几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谶语,就能让万民景从,烽火燎原吗?”她微微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怜悯,不知是怜悯天下苍生,还是怜悯自己这个尚显稚嫩的弟弟。
“那……那是为何?”
“是这天下,病了。”董玉的声音沉了下去,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却是无声的漩涡。
“是朝廷的根烂了。宦官专权,外戚干政,朝纲不振,吏治**。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食不果腹,易子而食之事,你以为只存在于史书之中吗?当活下去都成为一种奢望,任何一丝光,哪怕是来自地狱的鬼火,都会有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张角,他不是病因,他只是这具腐朽身躯上,最先溃烂流脓的那颗毒疮。就算没有张角,也会有李角,王角。”
一番话,字字珠玑,如惊雷般在董俷的脑海中炸响。
他从未想过,姐姐会对天下大势有如此深刻、如此冷酷的洞察。
这些话,比父亲那含糊其辞的态度,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原来,这盛世的表象之下,早已是千疮百孔。
他一直以为的坚固堤坝,其实早已被蚁穴蛀空,只待一场洪水,便会轰然倒塌。
他看着董玉,忽然觉得眼前的姐姐有些陌生。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会为他缝补衣衫、温柔叮嘱的亲人,更像是一位手握乾坤棋局的智者,冷静地注视着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生死。
一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董玉轻轻叹了口气,那份利刃般的锋芒悄然收敛。
她再次望向远方,那里是金城的方向,是她夫家北宫伯玉的领地。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无尽的杀伐与纷争。
“有时候我在想,”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若是这天下,没有羌汉之别,该有多好。”
这句突如其来的感慨,让董俷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姐姐嫁给羌人豪帅北宫伯玉,是父亲为了稳固西凉势力的重要一步。
这些年,她看似风光,身为豪帅夫人,受尽尊崇,可其中的苦楚,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句话里深藏的疲惫与无奈,像一根针,轻轻刺痛了董俷的心。
“阿姐……”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董玉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回过头,对他展颜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
“我这次回来,名为省亲,实则……是有一事相求于父亲。”
她的坦白让董俷有些意外,他静静地听着。
“伯玉在羌人中的地位,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稳固。”董玉的语气里充满了忧虑,那是为一个丈夫、一个家族前途而忧虑的妻子才会有的神情,“先零、烧当等诸部族,能人辈出,野心家也层出不穷。内部的倾轧,远比与汉军的冲突更加血腥残酷。伯玉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来自朝廷的正式官职。哪怕只是一个杂号校尉,也能让他名正言顺,足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董俷瞬间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为了北宫伯玉的权力,更是为了姐姐能在那个复杂的环境中安身立命。
一个官方的任命,就像一道护身符,能为他们在血腥的权力斗争中,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看着姐姐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眸,那是一个女子,在家族使命与民族隔阂的夹缝中,竭尽全力挣扎求存的辛酸写照。
他喉头发紧,急切地问道:“那父亲他……他答应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看到了董玉脸上那抹苦笑。
那笑容很淡,却比哭更让人心碎。
“他……会同意的。”
她说得如此笃定,可董俷却敏锐地捕捉到,在她垂下眼帘的一刹那,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确定,甚至是一丝……恐惧。
那一瞬间,董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为羌人豪帅请官,这在视羌人为心腹大患的朝廷眼中,无异于养虎为患。
父亲若上奏此事,必然会招致朝中政敌的攻讦,甚至会触怒天子,为他本就野心勃勃的仕途,增添一个巨大的污点和变数。
姐姐说父亲“会同意的”,或许并非是她对父亲疼爱自己的信心,而是一种悲哀的判断——她断定,为了西凉的稳定,为了更大的图谋,父亲会牺牲掉自己在朝堂上的部分声誉,来完成这笔交易。
但这桩交易背后,父亲会是何等的愤怒与不甘?
这份请求,恐怕触碰到了父亲内心最深处的算计。
马蹄声依旧,夜风渐冷,吹在董俷的脸上,像是刀割一般。
他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催动着坐骑。
姐姐的话,像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真实世界的、残酷的大门。
门后,是人心的诡谲,是家族的宿命,是天下的棋局。
而他,似乎还太弱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渴望,在他胸中疯狂滋生。
他攥紧了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明白这些道理,他需要力量,一种能将所有不确定都牢牢攥在手心的、绝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