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为那无可匹敌的气势而静止。
碎冰与残雪被狂暴的马蹄踏得粉碎,激荡升腾,又被森然的杀气压得几乎凝固。
当先一骑,人如魔神,马如黑龙,手中一杆长槊在昏暗天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董俷的战靴踏上山顶的刹那,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死亡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眼前的景象,是一幅人间炼狱图。
残破的龙旗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悲鸣,旗杆上插着三支羽箭,摇摇欲坠。
汉帝刘协面色惨白,嘴唇发紫,被几个同样浑身浴血的内侍搀扶着,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他的周围,仅剩下不足百骑的宿卫,人人带伤,甲胄破碎,正用身体和兵器组成一道脆弱不堪的防线。
而那道防线之前,是更为惨烈的画面。
鸾卫营,那支由宫女组成的皇家卫队,此刻已不成建制。
她们的尸体铺满了通往山顶的最后一段路,殷红的血将皑皑白雪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斑驳。
还站着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她们的飞凤盔早已歪斜,精致的铠甲上布满刀痕与血污,手中的钩镶与短刀上,甚至还挂着敌人的碎肉。
可她们的眼神,却像是一潭死水,只剩下麻木的绝望和濒死的寂静。
“将军……”一个鸾卫营的都尉看到来人,嘴唇翕动,只吐出两个字,便被喉头涌上的鲜血堵住,颓然倒下。
董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这些都是大汉最后的忠勇之士,是最柔弱也最刚烈的女子!
他闭上眼,再猛然睁开,那双赤红的眸子里,所有的悲痛与愤怒都瞬间被压缩、锻造成了一点足以焚尽八荒的决死之火。
“陛下!”董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沉稳如山,“臣,董俷,救驾来迟!”
刘协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董俷没有再多言,他霍然起身,环顾四周。
残存的百骑宿卫,数十名重伤的鸾卫营女兵,这就是他全部的力量。
而山下,袁军的火把已经连成一片火海,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封死了所有退路。
绝境。
但董俷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绝望。
他一把扯下身后沉重的披风,露出那身伤痕累累的玄铁甲。
他走到一名战死的鸾卫营士兵身旁,从她僵硬的手中取过那面沾满血污的钩镶,另一只手则紧握着自己的长槊。
“大汉的勇士们!”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般贯穿了每个人的耳膜,“我们身后,是天子!我们脚下,是大汉的疆土!想活命的,就跟着我!想让山下那群杂种知道什么叫汉家军魂的,也跟着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残存的鸾卫营女兵,声音放缓了一丝,却更添了几分决绝:“你们的袍泽,不会白死。今日,我董俷,便以袁绍全军之血,来祭奠她们的英灵!”
死寂被打破了。
残兵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那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赴死前迸发出的最后血性。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一个虚弱却清亮的女声,忽然在风雪中响起。
是鸾卫营的一个女兵,她倚靠着半截断裂的旗杆,一边用布条包扎着自己深可见骨的臂膀,一边低声吟唱。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第二个、第三个声音加入进来。
很快,所有幸存的鸾卫营女兵都跟着唱了起来。
她们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伤痛的颤抖,可那首熟悉的《木兰辞》,此刻却化作了最悲壮的战歌。
歌声中没有激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与决然。
她们替父从军,如今,她们为国尽忠。
“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歌声达到**,她们互相搀扶着站起,重新列阵。
以董俷为锋矢,她们这些手持钩镶的铁玫瑰,组成了最锐利的锥尖。
“杀!”
董俷一声爆喝,一马当先,如黑色闪电般冲下山道。
百骑宿卫与鸾卫营女兵齐声怒吼,紧随其后。
他们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朝着山下袁军最密集的一处防线,发起了决死冲锋!
山道狭窄,袁军虽众,却无法展开。
董俷的长槊如蛟龙出海,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
他身后的鸾卫营女兵更是悍不畏死,她们用钩镶勾住敌人的兵器与肢体,用身体创造出空隙,然后用短刀捅进敌人的咽喉与心窝。
她们的动作快得惊人,狠得让人心寒。
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补上。
她们用自己的血肉,硬生生在这条死亡之路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袁军被这群状若疯魔的敌人彻底吓破了胆。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一支军队,尤其是那些本应是娇弱女子的士兵,杀起人来比恶鬼还可怕。
阵线开始松动,继而崩溃,士兵们丢盔弃甲,哭喊着向两旁逃窜。
血路,已然杀开!
眼看前方就是开阔地,只要冲出去,便能天高任鸟飞。
护在中央的汉帝一行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喜色。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斜刺里传来。
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如鬼魅般杀出,恰好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两将,一人羽扇纶巾,面带讥讽,正是简雍;另一人身披重甲,手持大刀,乃是青州将领王政。
“董将军,好本事!可惜,到此为止了。”简雍遥遥拱手,笑容却冰冷刺骨,“我家主公,已在此等候多时!”
董俷双目瞬间充血,他看清了那支军队的旗帜,心中怒火滔天。
他二话不说,左手猛地从马鞍旁的箭囊中抽出一支投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简雍的方向暴掷而出!
那投枪化作一道黑色电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息而至。
简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那支投枪自咽喉处贯穿,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带离马背,死死地钉在了后方的一棵枯树上。
一击毙敌!全场为之死寂。
董俷却看也未看简雍的尸体,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越过王政惊愕的脸庞,死死地锁定了敌军阵列的深处。
在那里,风雪的帷幕之后,隐约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端坐马上,双耳垂肩,虽看不真切,但那份独有的气度,却让董俷的心沉到了谷底。
是他!
几乎在同时,被简雍之死激怒的王政也回过神来,他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手中大刀猛然高举,指向董俷,厉声喝道:“全军突击!斩杀董俷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肃杀之气,再次席卷而来。
董俷缓缓调转马头,将手中那杆沾满鲜血与脑浆的长槊,对准了策马冲来的王政。
冰冷的杀机,在他的眼底疯狂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