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无声,却比任何呐喊都要刺骨。
董俷站在那片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的雪地上,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铁铸雕像。
寒风卷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修罗场,每一具倒下的尸体,都曾是一个鲜活的、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
“公公……”他喃喃自语,脚下踉跄了一下,踩碎了一块凝固着血浆的冰坨。
不远处,那个总是在他耳边絮叨着要回家娶媳妇的老兵,此刻胸口插着三支羽箭,双眼圆睁,直勾勾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质问这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董俷的双手早已在严寒中麻木,但他依旧机械地、固执地翻动着一具具尸体。
他不是在清点人数,他是在寻找,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的亲卫队,那些从西凉就跟着他的悍卒,几乎全躺在了这里。
每一个人的面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关,那个能徒手撕裂虎豹的壮汉,如今半个身子都被战马踩进了泥里;小六,那个刚满十六岁,还吵着要他赐字的少年,脖颈上只有一道细细的血线,那是被高手一刀封喉的痕迹。
悲痛如潮水般涌上,却被他眼中那愈发深沉的冰冷死死压住。
他可以接受战死,但无法接受如此惨烈的、近乎被屠杀的结局。
任红昌……她在哪?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毒刺,扎进了董俷的心脏最深处。
他发疯似的在尸堆里搜寻,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嘶吼。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没有,到处都没有她的踪迹。
生死未卜,比最坏的消息更能摧垮一个人的意志。
杀意,前所未有的杀意,从他骨髓深处一点点渗透出来。
他的眼神不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纯粹的、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地狱的毁灭欲。
他的心,在这一刻,随着那些死去的弟兄和不知所踪的红颜,一同被冰封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破了战场的死寂。
董俷猛地回头,那双冰冷的眸子如鹰隼般锁定了来人。
只见一骑人马狼狈不堪地冲了过来,马上之人盔甲破碎,满脸血污与泪痕,正是奉命护送圣驾的毋丘毅。
他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扑到董俷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将军!将军!末将无能,末将该死啊!圣驾……圣驾被劫了!”
“什么?”
董俷只觉得一道天雷在脑海中轰然炸响,整个身体剧烈地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他一把揪住毋丘毅的衣领,将他从雪地上拎了起来,那力量大得让毋丘毅的骨骼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董俷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将人冻僵的寒气。
“一伙反贼……一伙穿着官军服饰的反贼……突然从侧翼杀出……”毋丘毅被他眼中的凶光吓得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们训练有素,战力极强,我军猝不及防……弟兄们拼死抵抗,可……可是他们人太多了……圣驾……圣驾被他们冲散,劫走了!”
穿着官军服饰的反贼?
董俷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捕捉到了这个最关键的信息。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遭遇战,更不是流寇作乱。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惊天阴谋!
他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战场上的胜负、弟兄们的生死,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次要了。
圣驾被劫,这四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整个大汉的脊梁。
他松开手,任由毋丘毅瘫软在地。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疯狂地闪过一幅幅地图,一个个名字。
伏击的地点在河间与中山国的交界处,这里是冀州的腹地。
能在这里悄无声息地集结一支如此庞大的精锐,并将其伪装成官军而不被察觉,普天之下,有这种能力和胆量的人,屈指可数。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冀州刺史,王芬!
是他!
一定是他!
勾结外戚,阴谋废立,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劫持天子!
董俷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最后的一丝情感波动也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虚无和冰冷的杀机。
他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落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在这里遭遇的伏击,根本就不是主菜,只是为了拖住他这支援军的开胃小菜。
真正的杀招,在圣驾那边!
“将军……末将无能……请将军治罪……”毋丘毅还在地上哭泣,试图博取一丝同情。
董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只有看死人一般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右手,从腰间取下了那柄跟随他多年的八棱梅花亮银锤。
“无能,确实是死罪。”
话音未落,他手臂猛然挥下!
沉重的铁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砸在了毋丘毅的头颅上。
“砰!”
一声闷响,像是砸碎了一个熟透的西瓜。
红的、白的,瞬间溅满了雪地。
毋丘毅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周围仅存的士兵们被这血腥的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无一人敢出声。
他们看到的,不再是那个与他们同袍共泽的董将军,而是一个从地狱归来的魔神。
董俷随手扔掉铁锤,任其“铛”的一声砸在冰面上。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北宫卫!”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传出很远,“随我来!”
残存的百余名北宫卫,这些董俷最后的精锐,没有任何迟疑,纷纷沉默着跨上战马,集结在他身后。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死志,眼神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董俷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尸山血海,也没有再回头。
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率先冲入了茫茫的风雪之中。
百余骑紧随其后,汇成一股钢铁洪流,义无反顾地追随他们的主将,奔向那未知的、几乎注定没有归途的远方。
风雪很快便将他们的身影吞没,只在身后那片猩红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渐行渐远、又迅速被新雪覆盖的马蹄印。
那抹猩红,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颜色,也是最后的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