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木门,一股夹杂着荷叶清香与泥土芬芳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厅堂,而是一条蜿蜒的九曲回廊,直通向湖心的一座水榭。
水榭雕梁画栋,四面通透,悬挂着素雅的竹帘,微风拂过,帘影摇曳,宛若仙境。
水榭中央,蔡邕正襟危坐,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套古朴的茶具,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与湖面的薄雾融为一体。
他并未起身,只是抬眼看了一眼董俷,便又将目光投向了池中开得正盛的莲花,慢条斯理地开口:“奉先来了,坐。这夏日的莲,开得虽盛,却不骄不躁,你看那花瓣,层层叠叠,看似柔弱,却能于污泥之中挺立不倒,你看那莲叶,宽大厚重,能承甘露,亦能庇护水下生灵。此中之景,颇有深意,不妨静心观之。”
董俷胸中的杀意尚未完全平息,此刻被这风雅之景一冲,只觉得格格不入。
他不懂什么莲花深意,只知道王允的算计如同一根毒刺,扎得他心头发紧。
但他还是依言在蔡邕对面坐下,目光扫过那满池莲花,只觉得心烦意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蔡邕悠然品茗,闭目养神,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
董俷的指节在石桌下缓缓收紧,又缓缓松开,如此反复。
他强迫自己压下性子,学着蔡邕的样子,凝视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试图从那紧闭的花苞中看出些门道。
就在他耐心即将告罄之时,回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伯喈兄,果然在此!”人未至,声先到。
董俷转头望去,只见当朝大儒卢植与司隶校尉刘洪联袂而来,两人皆是神色凝重,步履匆匆,与此地的闲逸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蔡邕这才缓缓睁开眼,仿佛早已料到他们会来,起身拱手道:“子干,景元,何事如此匆忙?”
卢植没有理会蔡邕的客套,锐利的目光直接锁定了董俷,沉声道:“奉先,王允的演武夺校尉之议,你万不可亲自下场!”
董俷一愣,他本就为此事而来,正想请教,不想卢植却先一步点破。
他皱眉道:“为何?王允欺人太甚,若我不应战,岂非示弱于人?我董家颜面何存?”
一旁的刘洪叹了口气,接口道:“奉先,你只看到了其一,未看到其二、其三。王允此计,乃是连环毒计。其一,若你亲自下场,以你的武艺,夺魁易如反掌。但如此一来,你便落下了以势压人、与普通军士争功名的口实,朝中那些言官的笔杆子,可比刀剑厉害得多。届时,你便从国之栋梁,变成了恃武轻文的骄横武夫。”
卢植接着说道,语气愈发沉重:“这便是其二。若你畏于人言不敢下场,那便正中他下怀。他会宣扬你怯懦无能,董氏一门不过是浪得虚名,你辛苦积攒的军中威望将一落千丈。更重要的是,这三校尉之职,他早已安排了心腹人选,一旦被他的人掌控了京畿禁军的一部分,便如同一把尖刀抵在了我们的咽喉上。”
董俷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这才明白,这看似寻常的军职选拔,竟是进亦是错,退亦是错的死局。
他咬牙道:“那依老师之见,这校尉之位,我到底是夺,还是不夺?”
卢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考校:“夺,自然要夺!但如何夺,才是关键。奉先,你如今的身份,已非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而是一方势力的主帅。主帅,当运筹帷幄,而非事必躬亲。天子需要的是一柄能为你所用的利剑,而不是让你自己变成那柄剑。”
一语惊醒梦中人!
董俷的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瞬间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王允的算计是针对他董俷个人,只要他本人不下场,这死局的第一环便不攻自破。
而校尉之职,他麾下猛将如云,何愁无人去争?
由亲信代为出战,既能夺得实权,又能彰显自己麾下人才济济,更能让他从棋子的身份中跳脱出来,成为执棋之人!
一瞬间,先前所有的困惑与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布局的兴奋。
他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蔡邕,此时将最后一口茶饮尽,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看着董俷,眼中满是赞许,随即语出惊人:“既然要夺,便一不做二不休。王允不是要设三校尉吗?那我们就把这三个位置,全都拿过来!”
此言一出,连卢植与刘洪都为之色变。
这已经不是争夺,而是吞并,是**裸地向朝中所有势力宣告董氏的野心。
董俷亦是心头一震,他惊于蔡邕的胆大包天,但转念一想,心中那股被压抑的豪情也被彻底点燃。
没错,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不是他董俷的作风!
蔡邕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奉先麾下,典韦勇冠三军,可争长水校尉;沙摩柯来自五溪,善使铁蒺藜骨朵,精通山地作战,可争越骑校尉;至于射声校尉,我看,便由张绣将军出马,他的百鸟朝凤枪法,亦是天下闻名。”
他的每一个提议都精准无比,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
董俷看着这位平日里只知引经据典的老丈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他文人风骨之下那份孤注一掷的忠诚与决断。
这份忠诚,是对他董俷,更是对那个风雨飘摇的大汉王朝。
“好!”董俷猛地一拍石桌,震得茶杯跳动,“就依岳父之言!”
夜色深沉,董俷府邸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董俷将蔡邕与卢植的计策与安排,对典韦、沙摩柯、张绣三人详细说了一遍。
典韦与沙摩柯闻言,皆是摩拳擦掌,战意高昂,恨不得明日就上校场一决高下。
唯有张绣,神色有些异样。
董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自进入书房起,张绣的目光便有些闪烁,总是不经意地避开与他对视,双手也下意识地在身侧紧握。
当听到自己被委以重任,争夺射声校尉时,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和……愧疚?
“绣儿,”董俷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你有何看法?”
张绣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惊到了一般,连忙躬身道:“末将……末将定不负主公所托,誓死夺下射声校尉一职!”
他的声音虽然响亮,却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紧绷。
董俷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冷地扫过他低垂的头颅。
屋内的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彼此脸上的表情都藏在了明暗交错的光影之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董俷才缓缓收回目光,语气淡然地挥了挥手:“很好。你们都下去准备吧,明日演武场,我要看到一个结果。”
典韦和沙摩柯轰然应诺,转身大步离去。
张绣也急忙跟着告退,自始至终,他都未敢再抬头看董俷一眼。
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屋内只剩下董俷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他望着天边那轮残月,眼神比月光还要清冷。
明日的演武场,注定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武力比拼。
水面之下的暗流,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汹涌,还要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