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最后一声玉碎的脆响消散在沉重的梁柱之间,只剩下汉灵帝刘宏粗重的喘息。
他猩红的双眼扫过阶下百官,那眼神仿佛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愤怒、暴躁,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虚弱。
地上,那尊象征祥瑞的墨玉麒麟镇纸已然粉身碎骨,正如大汉摇摇欲坠的江山。
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
朝臣们如同泥塑木偶,将头颅深深埋下,唯恐那皇帝的怒火会率先烧到自己身上。
香炉里飘出的名贵香料,此刻也带上了一丝腐朽的血腥气,钻入每个人的鼻孔,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群废物!饭桶!”刘宏的声音嘶哑而尖利,“黄巾余孽在长沙复燃,区区数千乱匪,竟无人能平!朕养你们何用?是让你们在朝堂之上争权夺利,还是让你们在府邸之中饮酒作乐?”
怒骂声在空旷的嘉德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百官的心头。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死寂。
谁都清楚,此刻出头,无论献上何等良策,都可能成为陛下泄愤的靶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阴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如同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走到皇帝的耳边。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奴婢倒有一策,或可为陛下分忧。”
众人眼角的余光瞥去,只见中常侍张让躬着身子,脸上堆着谦卑而谄媚的笑容,从队列中挪了出来。
刘宏烦躁地挥了挥手:“有屁快放!”
“喏。”张让叩首,声音压得更低,“奴婢听闻,司隶校尉袁绍袁本初,素有豪侠之名,门下招揽了诸多奇人异士,终日于府中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想来这般英雄人物,若能派往长沙,定能手到擒来,扬我大汉天威。”
此言一出,队列中几道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太傅袁隗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袖中的双手猛然攥紧。
张让这招“捧杀”,实在太过阴毒!
袁绍乃袁家嫡子,是四世三公门楣的未来希望,更是朝中士族集团对抗他们这些宦官的核心人物。
将他外调出京,远离权力中心,无异于砍断了袁家的一条臂膀!
更何况,长沙乃是非之地,战功好立,可万一有个闪失,便是万劫不复!
刘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趣。
袁绍?
那个总喜欢板着脸的年轻人?
他似乎也听过此人的一些名声。
让他去,正好可以敲打一下日益骄横的袁氏。
“袁爱卿,你意下如何?”刘宏的目光落在了袁隗身上。
袁隗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
他缓缓出列,苍老的面庞上挤出一丝悲戚与无奈,声音沙哑地回道:“陛下容禀……非是老臣推诿,实乃……实乃小侄本初他……他近日突染恶疾,卧床不起,已是数日水米不进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角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老臣正为此事心焦,已遍请京中名医,可……唉!只怕他有心为陛下分忧,亦是无力回天。张常侍一番美意,本初怕是无福消受了。”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张让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也不再多言。
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根刺,就足够了。
果然,刘宏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他要的是解决问题的人,不是听一个病秧子的故事。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他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扫向群臣,“还有谁!谁能为朕分忧?”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袁隗暗自松了口气,后背却已被冷汗浸透。
就在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臣,举荐一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将军何进排众而出。
他身材魁梧,满脸的横肉因笑容而挤在一起,显得格外和气,可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却是商人般精明的算计寒光。
“讲。”刘宏的语气缓和了些。毕竟,这是他的大舅子。
何进朗声道:“臣举荐乌程侯、议郎孙坚孙文台。此人勇武过人,先前平定黄巾便立下赫赫战功,乃江东猛虎!由他出任长沙太守,前往平叛,必能马到功成!”
这个提议让不少人暗自点头。
孙坚的名声,他们是知道的,确实是一员悍将。
但袁隗和几位老臣却心中一凛。
孙坚虽非何进嫡系,但出身寒微,素来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不睦。
何进此举,既能解决眼前的乱局,又是在朝堂之外安插了一支不受士族控制的军事力量。
这既是解决问题,也是为他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若是京中局势有变,远在长沙手握兵权的孙坚,无疑是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
好一个一箭双雕!
刘宏闻言大喜,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好!好一个江东猛虎!准了!即刻传旨,命孙坚为长沙太守,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的朝会即将结束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所有人的惊骇。
“陛下,臣有本奏。”
司徒王允手持笏板,缓缓走出。
他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长沙之乱,乃癣疥之疾。而京师禁军废弛,宿卫不精,方为心腹大患。臣请陛下,效仿孝武皇帝,于西园设立上军、中军、下军、典军、助军、左军、右军七校尉,由陛下亲自统领,遴选天下英才,拱卫京师,以固国本!”
话音刚落,整个嘉德殿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被王允这石破天惊的提议给震懵了。
西园七校!
这是要建立一支完全独立于南军(卫尉)和北军(执金吾)之外,只听命于皇帝本人的新军!
这不仅仅是军事改革,这是对整个京城权力格局的彻底洗牌!
何进身为大将军,总览天下兵马,王允此举,无异于从他手中硬生生剜下一块肉!
而袁家这些世家大族,向来通过安插子弟掌控南北军,这支新军的建立,更是对他们权力的巨大冲击!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交织在空中,惊疑、愤怒、忌惮、兴奋……何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袁隗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就连张让,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王允,这个素来以忠直闻名的老臣,今天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他难道不知道,这个提议会得罪朝中几乎所有的实权派吗?
然而,御座之上的刘宏,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没错!
权力!
属于他自己的,绝对的权力!
他受够了被外戚、宦官、士族轮流摆布的日子!
建立一支只听命于他一人的军队,这个想法像一团烈火,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早已熄灭的雄心。
“如何遴选?”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
王允仿佛早有准备,不疾不徐地答道:“为示公允,杜绝私情,臣提议,于南宫校场,公开演武!不论出身,不问过往,凡大汉子民,皆可参与。能者上,庸者下!以十日为期,选出七位主将,由陛下亲自任命!”
“好!好!好!”刘宏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因激动而满面通红,“就依王爱卿所言!十日之后,南宫校场,朕要亲自观摩演武,选拔将才!”
圣旨一下,再无人敢有异议。
退朝的钟声敲响,百官们怀着复杂至极的心情走出嘉德殿,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驱不散心中的寒意。
他们知道,雒阳的天,要变了。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整座都城。
一时间,平日里歌舞升平的雒阳,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齐齐投向了西园和南宫的方向。
各大府邸的门前车水马龙,信使往来不绝。
那些蛰伏已久的武人、游侠、野心家,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浮现出来,蠢蠢欲动。
一场决定未来权力归属的无声厮杀,已在黎明到来之前,悄然拉开了帷幕。
就在这暗流汹涌的时刻,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避开了主道的喧嚣,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僻静的里坊之间。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车夫头戴斗笠,面无表情,而车厢两侧,两名气息沉稳的护卫,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座并不起眼的府邸门前。
这里没有高门大院,没有镇宅石狮,只有一扇古朴的木门和几竿翠竹,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清雅。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布满厚茧的大手掀开。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年轻人弯腰钻出车厢。
他年纪不大,面容尚带几分青涩,但一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身上更是散发着一股与周围宁静氛围格格不入的,仿佛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凶悍煞气。
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门楣,那里甚至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平复自己身上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然后才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扇与他气场截然相反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