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上的喧嚣与**,在董俷那句脱口而出的“出淤泥而不染”之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咽喉。
前一刻还充斥着劝酒声、调笑声与丝竹声的厅堂,死寂得能听见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了,从曹操的惊愕,到郭嘉的错愕,再到一众将领的茫然,最终齐齐汇聚在那个身形魁梧、面带一丝醉意的年轻人身上。
这……这是那个传闻中目不识丁、只知杀伐的董公之子?
来莺儿原本噙着职业化微笑的嘴角,微微一颤。
她那双阅尽人间繁华、早已波澜不惊的眸子,此刻却如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怔怔地望着董俷,那句诗仿佛不是从他口中说出,而是从九天之上落下,精准地砸入了她的心扉。
出淤泥而不染。
五个字,如晨钟暮鼓,涤荡着她在这风尘俗世中早已麻木的灵魂。
她日日周旋于权贵之间,强颜欢笑,卖艺不卖身,苦苦维持着那份可笑的清高,不正是这句话最真实的写照吗?
全场第一个动作的,是她。
来莺儿缓缓起身,莲步轻移,亲自捧起一尊酒爵,走到董俷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有震撼,有感激,有敬佩,更有一种寻得知音的欣喜。
随即,她盈盈一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曹操最先反应过来,他抚掌大笑,笑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欣赏:“好!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奉先之勇,亦不过匹夫,而我观贤侄,胸中自有丘壑万千!孟德今日,受教了!”
他带头举杯,满厅的文武百官、豪族将领如梦初醒,纷纷起身,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畏与探究的目光望向董俷,争相敬酒。
先前那些轻佻与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文人雅士的尊崇。
一场本该充满算计与试探的宴席,竟因这五个字,陡然转向了一场高雅的文会。
那一夜,雒阳第一名妓来莺儿破例陪宴至深夜,滴酒未沾,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众人对那句残诗的反复品味与赞叹,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那个看似笨拙、却语出惊人的青年。
次日,一个消息如插上了翅膀,迅速飞遍了雒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来莺儿姑娘亲手将“出淤泥而不染”五个字书于素绢之上,高悬于自己香闺的门楣。
此事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无数文人骚客涌向平康里,只为一睹那五个字的风采,更为了解这背后“爱莲曲”的佳话。
董俷之名,继上次平定黄巾之后,再一次在雒阳城中沸腾。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武勇,而是添上了一层神秘而高雅的文采光环。
赞誉者称其为“文武兼备,不世之才”,而讥讽者则在暗中嗤笑,认为一介武夫不过是拾人牙慧,沽名钓誉。
暗流涌动,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然而,这场风暴最猛烈的中心,却是在董俷自己的府邸之内。
“夫君如今真是好大的名气,一首‘爱莲曲’,便让那雒阳第一美人都为之倾倒,我与绿妹妹身居府中,都与有荣焉呢。”
正厅之内,蔡琰端坐主位,手中端着一杯清茶,语气温婉,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那笑意,却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刺骨,让刚刚从宿醉中醒来,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董俷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一旁的董绿,这位董氏宗女,性格素来骄纵,此刻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她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案上,冷笑道:“是啊,姐姐说得对。咱们的夫君大人,真是长本事了。宁可为那风尘女子赋诗,也不愿与我姐妹多说一句话。想来是我们这等俗物,不配入夫君的法眼,比不得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高洁!”
董俷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脑子一片混乱,只记得昨天喝多了,好像说了句什么话,怎么今天就变成了为青楼女子赋诗了?
看着两个妻子一唱一和,一个笑里藏刀,一个疾言厉色,他只觉得头大如斗,嘴里发苦,连连摆手:“琰儿,绿儿,你们听我解释,我……我就是喝多了,随口胡说的……”
“随口胡说?”蔡琰轻笑一声,放下了茶杯,那清脆的碰撞声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董俷心上,“随口一说,便能成流传千古之名句?夫君,你这般才华,何必藏拙?既然你能为外人作诗,想必为我们姐妹二人各作一首,也非难事吧?”
董俷的脸瞬间变成了土色。
董绿立刻接上话茬,咄咄逼人:“姐姐说得是!我也不求什么‘爱莲曲’,你只需在三十日之内,为我和姐姐各作一首诗赋,此事便算揭过。若不然……哼,休怪我们姐妹,不知好歹!”
三十日?两首?
董俷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让他杀人,别说两个,两百个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让他作诗?
抄一句周敦颐的《爱莲说》已经是极限了,那还是他前世唯一能背下来的几句古文之一。
现在让他原创两首?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看着蔡琰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和董绿那副“你今天不答应就没完”的架势,董俷喉头滚动,一个“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今天这关,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他只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艰难地点了点头。
见他应下,蔡琰和董绿对视一眼,这才满意地起身离去。
厅堂内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董俷一人,面如死灰,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书房,看着那满架的竹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这些字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它们啊!
绝望的情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难道自己穿越而来,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为了被两首诗给活活逼死?
他甚至产生了一头撞死在书案上的冲动。
就在他抱头欲裂,想着是上吊还是投井比较体面时,书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公子!天色不早了,该练锤了!”
典满那粗豪的嗓门如同炸雷般响起,震得董俷一个哆嗦。
他抬起头,只见少年那黝黑的脸庞上满是兴奋与期待。
董俷茫然地走出书房,门外的夜风带着一丝微凉,吹散了他心中几分燥热。
院中,那对数百斤重的擂鼓瓮金锤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仿佛是他唯一忠实可靠的伙伴。
他缓缓走过去,握住冰冷的锤柄,一股熟悉的力量感从掌心涌入四肢百骸,驱散了心中的惶恐与无助。
然而,当他回望书房时,只见案上那几卷刚刚铺开的空白竹简,在灯火的映照下,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张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