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内浓郁的血腥气被草药的清香渐渐冲淡,一声嘹亮清脆的啼哭划破了长夜的寂静,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董俷心头积压已久的沉重阴云。
他魁梧的身躯僵在门外,那双在战场上挥舞长戟、杀伐果断的手,此刻竟不知该如何安放,指尖微微颤抖。
直到稳婆抱着襁褓快步走出,满脸喜色地高声报喜:“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董俷这才如梦初醒,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内室里,蔡琰脸色苍白,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虚弱而满足的脸颊上,正含笑望着他。
他走到榻边,笨拙地握住妻子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嘶哑的:“辛苦你了。”
蔡邕捋着他那标志性的长须,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从稳婆手中接过外孙女。
那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闭着眼睛,小嘴却不安分地砸吧着。
或许是感受到了外公胡须的搔痒,她竟猛地睁开眼,黑曜石般纯净的眸子好奇地转了转,然后伸出粉嫩的小手,一把揪住了蔡邕的胡子,使劲一拽。
“哎哟!”蔡邕夸张地叫了一声,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乐得胡子乱颤,“这丫头,好大的力气!像你,像你啊董仲颖!”
满屋的人都被这充满生命力的顽皮举动逗得哈哈大笑,连榻上虚弱的蔡琰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温馨融洽的气氛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紧张与不安,董俷看着女儿那无畏的模样,心中的坚冰彻底融化,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涌上心头。
他注意到,屋内外侍立的不仅仅是府中医士,更有几位面生的医者,手法娴熟,气度沉稳,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器械,为蔡琰调理产后汤药。
一旁的角落里,典韦的妻子也正带着几名仆妇,麻利地换洗着被褥,眼中满是真切的关怀。
董俷心中一动,知道这必然是远在郿坞祖母的安排。
老夫人虽未能亲至,却将华佗医护营的精锐和最贴心的家眷派来,这份无声的关爱,比任何赏赐都让他感到温暖。
一股热流直冲眼眶,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眉的男人,此刻却险些落下泪来。
董府的喜讯如长了翅膀般飞遍了整个雒阳城。
然而,皇宫深处,太阁之上,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汉灵帝刘宏独自凭栏,望着浩瀚无垠的星海,长长地叹了口气。
夜风吹动他宽大的龙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愁云。
今夜的星空格外璀璨,紫微星帝座之旁,两颗代表皇子的星辰,一颗明亮却略显浮躁,另一颗虽暗淡却沉稳异常,二者之间,似有星云缭绕,搅动不休。
他想起了后宫。
何皇后与董皇后之间的争斗早已不是秘密,这股争斗的核心,便是大皇子刘辨与二皇子刘协的储位之争。
刘辨为皇后所出,背后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何进;刘协虽为王美人所生,由董太后抚养,却聪慧过人,深得他心。
他属意刘协,可何进的势力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家事,国事,天下事,尽数化作这漫天星辰,看得见,却抓不住,理不清。
董俷今日得女,是喜事,可这份喜事在这波诡云谲的雒阳城中,又会激起怎样的涟漪?
刘宏苦涩地摇了摇头,只觉得这皇位,竟比星空还要孤冷。
翌日,董府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道贺的权贵络绎不绝。
太傅卢植、太尉袁隗、车骑将军何苗,这些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派了心腹送来厚礼。
甚至连宫中的何皇后与董皇后,也分别遣了宦官送来赏赐,一时间,董府风头无两。
在一片喧嚣中,一个人的到访显得尤为特殊。
曹操曹孟德,竟亲自登门。
他没有带什么金银珠宝,手中只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
“恭喜仲颖喜得千金。”曹操笑吟吟地将木盒递上,“此乃颍川荀爽先生珍藏多年的蔡邕公亲笔手书《女诫》,闻听弟妹顺利生产,特命我送来,以作贺礼。望此女将来能如其母一般,才德兼备。”
董俷接过木盒,目光与曹操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意。
送《女诫》,既是抬举蔡邕,又是对新生女婴的祝福,更是一种隐晦的提醒与试探。
在这男子掌权的世界里,女子的德行与归宿,往往与家族的命运紧密相连。
这份礼,送得实在是高明。
“多谢孟德兄,也替我谢过荀先生。”董俷不动声色地笑道,命人设宴款待。
酒宴之上,宾客尽欢,气氛热烈。
就在众人推杯换盏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将军,大……大皇子殿下驾到!”
话音未落,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只见年仅九岁的大皇子刘辨,身着锦袍,头戴玉冠,在一众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厅堂。
为首护卫之人,正是帝师、天下第一剑客王越。
董俷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起身率众人行礼:“臣等参见大皇子殿下。”
刘辨稚嫩的脸上,却带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稳与端庄。
他虚扶一把,声音清朗地说道:“董将军不必多礼,今日是将军弄瓦之喜,孤闻讯特来道贺,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竟是无可挑剔的皇家礼仪,那份从容与老练,让在场的一众老臣都暗自心惊。
这还是那个传闻中举止轻浮、毫无威仪的大皇子吗?
董俷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笑道:“殿下亲临,实乃董府之幸,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刘辨却摆了摆手,目光温和地望向董俷,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话:“闻将军之女,乃是天降麟儿,非同凡响。孤有一议,不知当讲不当讲。孤愿为小妹妹拟一芳名,并回宫后奏请父皇,亲赐一字,以为荣耀。将军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道贺,而是**裸的政治示好与捆绑!
由皇子起名,皇帝赐字,这等殊荣,意味着董家未来的女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打上了大皇子一系的烙印!
董俷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但笑意却丝毫未曾抵达眼底。
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九岁孩童能想出的主意。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刘辨身上移开,悄然扫过站在皇子身后、如渊渟岳峙般的王越。
就在那一刹那,他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王越的眼角,对着刘辨的方向,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那是一种默许,一种鼓励。
董俷的心脏猛地一沉。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刘辨的脱胎换骨,难道并非出自何皇后或是何进的教导,而是源于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剑客?
究竟是何氏外戚在背后操纵,还是这位帝师王越,才是真正雕琢这块璞玉的幕后之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董俷身上,等待着他对这份“天大恩赐”的回应。
接受,还是拒绝?
这个刚刚还沉浸在初为人父喜悦中的男人,瞬间被推到了一个凶险的政治漩涡中心。
而那个刚刚降临人世,尚在襁褓中酣睡的女婴,她的名字,竟成了这场权力博弈的第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