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足以震彻云霄的怒吼,如平地惊雷,自文臣观阅台上轰然炸响!
“无耻!竖子安敢如此!”
须发皆张的蔡邕猛然从席位上站起,苍老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他指着那名若无其事地擦着汗的裁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光天化日,天子驾前,尔等竟敢如此徇私舞弊,草菅人命!国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这一声,仿佛点燃了早已积蓄的火药桶。
“狗贼!瞎了你的狗眼!” 一向温文尔雅的卢植,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名士风度,破口大骂。
他身后的东观博士、太学博士们纷纷站起,义愤填膺地齐声怒斥,一时间,“黑幕”、“不公”、“杀人”的声浪汇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竟隐隐压过了校场上数万人的喧嚣。
整个校场的气氛瞬间从狂热的观赛,转为剑拔弩张的对峙。
武将席位上,不少出身北军五校的将领们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那名险些被马槊钉死在地的射声营斥候,是他们的袍泽兄弟。
这已经不是一场竞技,而是**裸的谋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雄壮如铁塔的身影,在董俷一个隐蔽的手势下,悍然冲入了场中。
来者正是沙摩柯!
他手中那根碗口粗细的特制球槌,与其说像球槌,不如说更像一柄攻城巨锤。
他甫一入场,便如猛虎下山,根本不去看那滚动的马球,而是径直冲向方才行凶的那几名射声营骑兵。
“吼!”
一声非人的咆哮,沙摩柯手臂肌肉虬结,手中巨槌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横扫而出!
“铛!铛!铛!”
连续三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三名射声营骑兵连人带马,如同被巨石砸中的草人,翻滚着飞了出去。
他们的马槊在沙摩柯的巨槌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瞬间断折,人更是口喷鲜血,落地后便没了声息,不知死活。
这狂暴无比的一击,瞬间镇住了全场!
刚刚还同仇敌忾的北宫卫士一方,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压抑的怒火找到了宣泄口,化作了对绝对力量的崇拜与狂热!
“沙魔王!沙魔王!沙魔王!”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数千名北宫卫士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观众席上的百姓也被这原始而野蛮的场面所感染,纷纷跟着高呼起来。
场上的气氛,从对黑幕的愤怒,瞬间扭转为对“沙魔王”的癫狂崇拜。
高台之上,汉帝刘宏被蔡邕那一声怒吼惊得浑身一颤,刚饮入口中的美酒“噗”地一下喷了出来,溅了身前张让一袍子。
“黑哨?何为黑哨?” 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皱着眉,茫然地望向身旁的张让。
他显然没听懂蔡邕话里这个新鲜的词汇。
张让心中一凛,连忙躬身,用最简单直白的话解释道:“陛下,‘黑哨’便是指……指那些收受了好处,在赛场上吹罚不公的裁判。”
汉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眯起眼睛,看着场中那几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裁判,又看了看远处被抬下场的几名射声营士兵,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头顶。
他可以容忍底下人贪腐,却绝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他精心准备的盛大庆典变成一场拙劣的谋杀闹剧!
“好大的胆子!” 汉帝猛地一拍龙案,声音不大,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传朕旨意,‘黑哨’者,斩!立刻给朕查!凡涉事者,一律同罪!”
“斩”字出口,寒气四溢。
张让等一众宦官,连同不远处侍立的几名校尉,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
他们都清楚,这场球赛的盘口和裁判,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他们的影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这句平日里听着只觉威风的话,此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架在了每个人的脖子上。
武将席上,大将军何进“锵”的一声拔出佩剑,双目赤红,便要冲下台去。
“一群阉竖的走狗,安敢伤我袍泽!”
“大将军息怒!” 一旁的太傅袁隗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低声急道,“陛下尚未发话,此时冲撞,只会落人口实,中了奸人圈套!”
何进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那几个在沙摩柯凶威下瑟瑟发抖的射声营残兵,又怨毒地看了一眼宦官的方向,最终还是被袁隗等人强行按回了座位。
但这一场未遂的暴怒,已将观阅台上平静的表象彻底撕裂,军中派系与宦官集团的尖锐对立,在这小小的球场上暴露无遗。
就在这片混乱与权力的阴影交织的诡异氛围中,董俷对着身旁的皇子刘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殿下,该您上场了。”
刘辨苍白着脸,看了一眼场中如魔神般的沙摩柯,又看了看高台上父亲冰冷的眼神,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但董俷的目光平静而坚定,不容他拒绝。
当看到皇子刘辨换上球服,在几名东宫卫士的簇拥下踏入赛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看台一角,一直默默观战的曹操,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不动声色地对着身边几名相熟的西园校尉递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刻心领神会,悄然将命令传递了下去。
裁判席上,负责射声营一方的校尉淳于琼和宋典,脸色已然惨白如纸。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场他们可以操控的比赛了。
当皇子亲自下场,当董俷的蛮王在场上横行无忌,当大将军的剑已出鞘,当皇帝的“斩”字诀已下达,这场球赛的胜负早已无关紧要。
它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表演,而他们,就是这场表演里最可能被牺牲掉的道具。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接下来的场面,变得无比荒诞。
刘辨骑在马上,甚至不需要怎么动作,马球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滚到他的槌下。
他笨拙地挥动球槌,前方的对手们便如同见了鬼一般,纷纷“不慎”失误,人仰马翻,主动让开一条通往球门的康庄大道。
无人敢阻,无人敢拦。
沙摩柯像一尊门神,仅仅是勒马站在中场,那凶神恶煞的眼神就足以让任何企图靠近皇子的人胆寒。
“咚!”
刘辨笨拙而又轻松地连连得分,每一次进球,都引来北宫卫士和东宫卫士们整齐划一的欢呼。
何皇后看着儿子在场上“英勇”的身影,激动得热泪盈眶,用手帕不住地擦拭着眼角,口中喃喃道:“我的皇儿……我的皇儿长大了……”
一旁的董太后则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眼中满是鄙夷。
御座之上,汉帝刘宏凝视着场中那个策马奔腾的儿子,看着他笨拙地将球打进球门,接受着万众的欢呼。
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总是显得懦弱而愚钝的脸上,此刻竟也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光。
一直以来对这个儿子的厌恶与不耐,在这一刻,似乎奇迹般地动摇了一丝。
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在他人安排下作秀的皇子,更是一个在万众瞩目下,努力想要扮演好自己角色的少年。
或许……他并非一无是处?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汉帝的目光扫过刘辨那因为兴奋而显得陌生的脸庞,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喜极而泣的何皇后,一个深埋心底多年、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疑云,鬼使神差地浮上了心头。
他忽然侧过头,用一种梦呓般的、只有他自己和身旁贴得最近的张让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
“张让……你说,这孩子……真是朕的儿子吗?”
声音轻微,却仿佛一道惊雷在张让的脑海中炸响。
而此刻,一手导演了这场大戏的董俷,却仿佛对高台上的风云变幻毫无察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辨在场上享受着虚假的荣耀,眼神深邃,无人能懂。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缓缓越过喧嚣的赛场,越过高耸的宫墙,望向了遥远的、自己府邸所在的方向。
那双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
他生命中另一场更重要的‘球赛’,此刻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