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烛火摇曳,将董俷雄壮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魔神。
然而此刻,这位素来睥睨天下的西凉霸王,眼中却不见丝毫骄横,只剩下一种近乎于凝固的震撼。
他的脑海中,正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王越的剑。
那一剑,快得不像人间应有的速度,简单得仿佛只是孩童随手一划。
可就是这样一剑,却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他引以为傲的百炼精钢槊杆,并在他坚不可摧的独脚铜人槊头上,留下了一道永恒的印记。
那不是力量的对决,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碾压,一种法则对蛮力的绝对凌驾。
董俷的呼吸变得粗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苦修二十载建立起来的武道信心,正被那道鬼魅般的剑光一寸寸地撕裂、粉碎。
“王双!”他低沉的咆哮打破了帐内的死寂。
“在!”亲卫校尉王双应声而入,身形魁梧如山。
“取我的槊来。”董俷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很快,那杆重逾百斤的独脚铜人槊被抬了进来,轻轻地横放在支架上。
这件凶器曾随董俷饮血无数,槊身之上煞气蒸腾,寻常士卒甚至不敢靠近。
董俷却视若无睹,他绕着大槊走了一圈,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狰狞的铜人槊头上。
烛光下,两个痕迹清晰可见。
一个是位于槊杆连接处下方寸许的剑孔,圆润光滑,不带一丝毛刺,仿佛生来就在那里。
另一个,则是在铜人面颊上的一道划痕。
董俷缓缓伸出布满厚茧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敬畏,轻轻地、缓缓地拂过那道划痕。
那是一道发丝般纤细的弧线,若不仔细看,几乎会被忽略。
然而当董俷的指尖触碰到它的那一刹那,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竟从指尖瞬间窜起,沿着手臂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不对!这绝对不是单纯的速度与锋利所能造成的!
他的独脚铜人槊乃是天外陨铁混以百炼精钢铸就,坚硬无比。
王越的剑即便再是神兵,要在上面留下如此平滑的孔洞已是匪夷所思,更遑论这道看似轻描淡写的划痕。
董俷猛地缩回手,仿佛被毒蝎蛰了一下,眼中爆发出惊疑不定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那道完美的弧线,脑中无数念头疯狂闪过。
突然,一段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文字,如同一道闪电,悍然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那是他年幼时,在董卓书房中无意翻到的一本古籍残卷上所载:“武道之极,化繁为简。力之极致,举重若轻;意之极致,举轻若重……”
举轻若重!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董俷的心湖中炸开万丈狂涛!
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前人虚构的缥缈境界,是文人墨客对于武学的浪漫想象。
可今天,当他亲身感受到那道划痕中蕴含的恐怖“重量”时,他才悚然惊觉,那不是传说,那是真实存在的至高武境!
王越那一剑,看似轻飘飘,实则在那一瞬间,将剑身的每一分重量、每一缕剑气都凝聚到了极致,化作了无坚不摧的“势”!
这才能在他的神兵上,刻下如此举重若轻的一笔!
“原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武道……”董俷喃喃自语,先前的震撼与不甘,此刻尽数化为了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战栗。
他仿佛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多年的旅人,骤然间看到了前方一扇半开的门,门缝里透出的光芒,照亮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崭新世界。
他非但没有因为自己的渺小而气馁,反而被那更广阔的天地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征服欲。
他猛地直起身,眼中的狂热渐渐被一丝冷静与凝重所取代。
王越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所有部署。
这个人,已经不是单纯的武力威胁,他背后所代表的,是董俷完全未知的领域。
“来人!笔墨伺候!”
董俷大步走向案几,抓起狼毫笔,蘸饱了浓墨,在一卷竹简上迅速书写起来。
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却又力透纸背,显示出主人此刻激荡难平的心绪。
写毕,他将竹简小心卷好,用火漆封缄。
“传羽林军都尉!”
片刻后,一名身披甲胄、神情干练的军官快步入帐,单膝跪地:“末将参见温侯。”
“此信,即刻送往城内蔡侍中府上,亲手交予蔡邕老大人。此事十万火急,不得有误!”董俷将竹简和一块分量不轻的金饼一同递了过去。
都尉接过,手掌微微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温侯放心,末将保证送到!”
“去吧。”董俷挥了挥手,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对一直侍立在旁的典韦道,“恶来,你亲自去一趟蛮兵营,给我死死盯住沙摩柯那个家伙。从现在起,他但有任何异动,无需请示,立斩不赦!”
典韦那双铜铃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瓮声应道:“喏!”
看着典韦和羽林军都尉先后离去,董俷眉宇间那丝不安却愈发浓重。
他总觉得,王越的出现绝非偶然,洛阳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正有一股他无法掌控的暗流在疯狂涌动。
羽林军都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营门外墨汁般的夜色里,仿佛被那无边的黑暗一口吞噬。
方才还算喧闹的营地,随着夜深,竟变得出奇的安静,静得连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只有帐外风吹旗幡的呜咽声,平添了几分诡谲。
董俷的目光重新回到那杆大槊之上,落在那道若隐若现的弧形剑痕上,他再一次伸出手指,虚虚地描摹着那道轨迹,试图从中捕捉那一剑的神韵。
可越是揣摩,他心中的疑惑就越是深重。
“这剑意……这股将一切都凝聚于一点,而后瞬间爆发的意境……怎会如此熟悉?”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话音未落,帐篷的布幔被夜风吹得微微一动,就在那掀起的瞬间,一道极淡的黑影在帐外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