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铁锈味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不是饮酒,而是吞下了一把生锈的刀子,割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董俷放下酒杯,沉重的脚步踏出大将军府高高的门槛,身后那扇朱漆大门缓缓关闭,发出的“吱嘎”声响,像是一声无情的嘲讽,彻底隔绝了他曾经的荣耀与权势。
街道上人来人往,那些曾经对他谄媚逢迎的目光,如今都变成了**裸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许劭之死,如同一个无形的烙印,被狠狠地烫在了他的额头上,让他成了整个士林口诛笔伐的公敌。
祖父董卓的雷霆之怒犹在耳边,那一句“闭门思过,滚去鸾卫营听用”,更是将他从云端直接打入了泥潭。
鸾卫营?
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三流营伍。
董俷心中涌起无尽的屈辱和不甘,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然而,在这层厚厚的绝望之下,却又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火苗在悄然燃烧。
无论如何,鸾卫营终究还是个“营”,只要手里还能握住兵权,哪怕只有一个兵,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正当他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时,一个夸张到极点的笑声从旁边炸响,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哈哈哈哈……贤弟,我……我不行了,你让我笑一会儿……哎哟我的肚子!”
董俷猛地回头,只见曹操正扶着墙,笑得前仰后合,身体缩成一团,几乎要蹲在地上,眼泪都快飙了出来。
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比街上任何一道鄙夷的目光都更让他火大。
“孟德!你笑什么!”董俷脸色一沉,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曹操一边摆手,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没……没什么,我就是想到一件开心的事……哈哈……鸾卫营,居然是鸾卫营!董公这手笔,真是……绝了!”
他笑得越是猖狂,董俷心中的疑窦就越是浓重。
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一把揪住曹操的衣领,几乎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恶狠狠地低吼道:“说!鸾卫营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你若敢有半句隐瞒,我今天就让你躺着回去!”
两人在繁华的街市上拉拉扯扯,一个怒发冲冠,一个笑到脱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却无人敢上前干预。
曹操被他勒得直翻白眼,连忙拍打着他的手臂求饶:“别……别动手!贤弟,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去英雄楼,为兄请你喝酒,定会让你……明明白白!”
英雄楼的雅间内,酒菜很快上齐。
曹操亲自为董俷斟满一杯,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表情。
“贤弟,你可知这鸾卫营的来历?”
董俷没好气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冷哼道:“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破营伍,能有什么来历?”
“哎,此言差矣。”曹操摇了摇手指,压低了声音,神情却变得庄重起来,“这鸾卫营,若论起历史,比西凉军还要悠久。它的前身,乃是光武皇帝亲手所建。”
光武帝刘秀?
董俷微微一愣,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能和那位中兴之主扯上关系,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部队。
他心中的期待又燃起几分,示意曹操继续说下去。
“想当年,光武帝与阴丽华皇后情深似海,曾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为护皇后周全,光武帝特意从军中挑选精锐,组建了一支专属于皇后的禁卫亲军,赐名‘鸾卫’,取‘鸾凤和鸣,卫护中宫’之意。这支部队,历经两百年风雨,一直是大汉最神秘、最忠诚的守护力量之一。”
听着曹操的讲述,董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原来如此!
一支由开国皇帝亲自建立、专为护卫皇后而存在的禁卫军,即便如今可能没落了,但底蕴和名头还在。
祖父将自己派去那里,或许并非完全是惩罚,而是想让自己借这个平台,暂时避开风头,再图后起。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郁结之气消散大半,甚至觉得那杯中的酒,似乎也不那么苦涩了。
他端起酒杯,正准备敬曹操一杯,感谢他解惑,却见曹操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至极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同情、幸灾乐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促狭。
“贤弟啊,”曹操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这支部队为了方便护卫后宫,自建立之初,光武帝便定下了一个铁律——鸾卫营上下,从指挥使到普通士卒,全由女兵组成。”
“噗——”
董俷刚入口的一口酒,像是被巨力猛击,瞬间化作一片酒雾喷了出来,溅了对面含笑的曹操一脸。
他顾不上擦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
“你……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抓住桌沿,死死地盯着曹操。
“全……由……女……兵……组……成。”曹操抹了把脸上的酒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彻底爆发开来。
董俷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女兵?全都是女兵?
一个荒诞至极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宽阔的校场上,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操练口令,而下面站着的,却是一群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的女子,她们拿着绣花针代替长枪,挥舞着手帕当作令旗……
羞耻!愤怒!荒唐!
他董俷,西凉军中最悍勇的猛将,未来要逐鹿天下的霸主,竟然要去统领一群女人?
这要是传出去,他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这已经不是惩罚,这是**裸的羞辱!
“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啊!”曹操见他脸色变幻如同开了染坊,更是乐不可支,拍着桌子大笑道,“你这趟差事,可是要进入传说中的‘众香国’了!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求都求不来这等艳福啊!”
“曹孟德!”董俷羞恼交加,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额上青筋暴起,宛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拆了你这身骨头!”
他正欲发作,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扫向了窗外。
只见英雄楼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名女子,身着一身制式精良的甲胄,将玲珑的身段包裹得严严实实,却更显得英姿飒爽。
她身姿挺拔如松,一手牵着一匹神骏的战马,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握着一杆令旗。
她没有看街上的热闹,而是微微仰着头,一双清冷如水的眸子,正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二楼雅间的窗户上,落在了董俷的身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女儿家的娇羞,只有军人般的审视与冷冽。
一阵风吹过,将她手中的令旗吹得舒展开来。
旗面上,两个用金线绣成的篆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狠狠灼烧着董俷的眼睛。
那两个字是——鸾卫。
董俷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