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让董俷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的声响在暮色四合的迎春门前显得格外刺耳。
城门内外,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有敬畏,有恐惧,也有深深的憎恨。
可董俷此刻却无暇顾及这些,他的思绪彻底被那个颠覆性的想法所占据。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陈旧儒袍的老者,在两名家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径直向他而来。
老者身形佝偻,面容枯槁,唯独一双眼睛,虽布满血丝,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清正与执拗。
“站住!将军在此,何人擅闯!”亲卫立刻上前,冰冷的刀锋横在了老者面前。
“住手。”董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翻身下马,目光如炬,审视着这位看似风中残烛的老人。
他认得此人,大儒卢植,当朝尚书,曾是平定黄巾的功臣,也是无数士子心中的泰山北斗。
卢植挥退了家仆,独自一人走到董俷面前,相隔不过三步之遥。
他没有看董俷那张年轻却写满杀伐的脸,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囚车。
那里面,一个同样年迈的妇人正蜷缩在角落,神情麻木,仿佛灵魂早已离体。
“老夫,卢植。”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特来……求见董将军。”
董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他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绝不是来和他叙旧的。
卢植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为人师表的无奈与心酸。
“囚车中的那个逆徒,刘备……是老夫不成器的弟子。”
此言一出,周围的亲卫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他心术不正,好高骛远,为求闻达,不惜依附阉宦,如今更是自甘堕落,与反贼为伍,实乃自取其祸。”卢植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苍凉,仿佛在亲手剖开自己的伤疤,“他有今日,罪有应得,老夫无话可说。”
话锋陡然一转,卢植那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了一丝哀求的微光,他缓缓地、艰难地弯下了自己那从未向权贵低头的脊梁。
“但……但他那老母,一生贫苦,未曾享过一日清福,更不知何为朝堂纷争。她只是一个乡野老妇,一个……只想看到儿子平安的母亲。将军,老夫斗胆,恳请将军开恩,将这无辜老妪……交由老夫处置。老夫愿以残躯担保,她此生绝不再踏入纷争半步。”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连宦官都敢当面斥责的大汉砥柱,此刻却为了一个不成器弟子的母亲,在这座见证了无数荣辱兴衰的城门前,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凉将领,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那份恳求,与其说是为了刘备,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心中那份尚未泯灭的师道,那份对无辜者的最后悲悯。
董俷沉默了。
他看着卢植花白的头发在晚风中凌乱,看着这位老者眼中那份复杂到极致的情感——有羞愧,有不忍,有牵挂,更有无尽的悲凉。
他忽然明白,刘备是不是反贼,或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上,每个人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将刘备的家眷押送至朝廷,他董俷能得到的,不过是“忠君”二字。
可这两个字,在皇甫嵩的枉死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与廉价。
但若是卖卢植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
董俷的眼中,一抹深邃的精光一闪而逝。
“卢尚书,言重了。”他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了卢植,“本将敬重尚书刚正不阿,亦非嗜杀之人。刘备之事,自有朝廷公断。但其母年迈,千里押解,恐遭不测。既然尚书愿意照拂,本将自无不允。”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力:“人,我可以交给尚书。但我会派人‘保护’老夫人的安全,确保她能在洛阳安度晚年,也免得让尚书为难。”
卢植浑身一震,他听懂了董俷的言外之意。
这不是释放,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但,这已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多谢……多谢将军。”卢植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目送着卢植带着刘母的囚车在亲卫的“护送”下离去,董俷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刘备,无论你将来是龙是虫,你母亲这条线,今日便攥在了我的手里。
这枚棋子,现在看似无用,但谁又能说得清,未来的某一天,它不会成为撬动乾坤的关键呢?
他翻身上马,再也没有看城门内外那些复杂的目光,沉声喝道:“回府!”
车队穿过繁华的朱雀大街,最终停在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巨宅前。
这是唐周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购置的府邸,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董俷走下马,看着眼前这座几乎可以媲美王侯的宅院,眼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
他大步迈入府中,穿过精致的回廊,来到种满奇花异草的后院。
院子中央,一座用太湖石堆砌的嶙峋假山,在夕阳的余晖下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来人!”董俷冷喝道。
一名亲卫统领立刻上前:“将军有何吩咐?”
“传我将令,”董俷的手指向那座价值不菲的假山,语气森然,“把这个碍眼的东西,给我拆了!”
“拆……拆了?”统领愣住了。
“不仅是它,”董俷的目光扫过整个庭院,“所有花草,全部铲平!池塘,给我填了!这里,还有前院,所有空地,三日之内,全部给我改成演武场!”
他站在昏暗的台阶上,俯瞰着这座即将被他彻底改造的奢华牢笼,脸上浮现出一抹冷酷的笑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洛阳不是家,是战场。我要的不是一个安乐窝,而是一座……能随时出鞘的刀巢。”
夜幕降临,沉寂了许久的豪宅之内,很快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与士卒们粗犷的号令声。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打破了京城权贵聚集区域的宁静,那一下下的锤击声,仿佛敲在了某些人的心头,穿过重重院墙,悄无声息地传向了夜色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