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的喧嚣正缓缓退去,宾客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出,脸上或带着酒后的微醺,或挂着深思的凝重。
董俷立于廊下,夜风拂过,带走了些许燥热,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疑云。
方才大堂之上,那几道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得他浑身不自在。
曹操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那几个正在与人寒暄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董俷,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庭院里的落叶:“怎么,看出些门道了?”
董俷回过神,坦然道:“孟德兄,恕我眼拙,方才那位气度不凡的公子,还有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总觉得,他们的目光……非同寻常。”
“非同寻常,就对了。”曹操的而那位老者,则是当朝大儒,北中郎将卢植,卢子干。
你当着他们的面请战,等于是在龙潭虎穴前叩门,他们岂能不多看你几眼?”
袁绍!卢植!
这两个名字如惊雷般在董俷脑中炸响。
他猛然抬头,再次看向那个方向。
袁绍正与几位士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与自信,但董俷分明捕捉到,袁绍的眼角余光,再一次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那眼神深邃如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这让他心头一凛。
自己不过一介西凉武夫,何以会引起这位门阀领袖的如此关注?
难道仅仅因为自己请战的举动,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董俷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尽数掩盖。
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洛阳的朝堂,比他想象中要复杂百倍,压抑千倍。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董郎将,请留步!”
董俷和曹操同时回头,只见卢植快步走下台阶,向他这边追来。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对董俷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子干公亲自来寻,必有要事。我先走一步,你自己当心。”说罢,他便混入人群,悄然离去。
董俷心中一紧,连忙拱手行礼:“卢中郎将。”
卢植走到他面前,并未多言,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向府门方向的侍卫瞥了一眼。
那一眼,充满了戒备与不安。
他面色有些犹豫,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最后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此地人多口杂,不便多言。董郎将若不嫌弃,可否与老夫……边走边说?”
这个请求本身就透着一股不寻常。
堂堂北中郎将,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与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郎将说话?
董俷心中的疑虑更甚他点了点头,跟在卢植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何进的府邸。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街道上行人稀少,更显寂寥。
卢植的脚步不快,却始终与董俷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他数次回头,确认那些府邸的侍卫没有跟上来,神情间的紧张之色愈发浓重。
董俷的心跳,也随着他这反复的回望,悄然加快。
他能感觉到,卢植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石破天惊。
两人拐过一个街角,昏黄的灯笼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卢植终于停下脚步,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沉痛与挣扎。
“董郎将,老夫知你与皇甫义真将军有旧。他……去得冤枉。”
一句话,让董俷的血液几乎凝固。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卢植:“卢公此话何意?朝廷不是说,皇甫将军是因兵败而自裁谢罪吗?”
“兵败?”卢植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冷笑,“黄巾主力未灭,何来兵败之说!义真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宁折不弯,他若战死沙场,老夫绝无二话。可他偏偏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之下!那封构陷他的奏章……”
话到此处,卢植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猛地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原本已经抬起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仿佛在刚才那一瞬间,看到了什么无形的恐怖之物。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
“慎防……宫中密诏!”
说完这六个字,卢植再也不看董俷一眼,仿佛多停留一刻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便朝着黑暗的街道深处匆匆走去,那佝偻的背影很快便被夜色吞没,只留下仓惶而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中回荡。
董俷独自立在刺骨的寒风中,久久没有动弹。
“宫中密诏……”
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背脊发凉。
皇甫嵩的死,与宫里的密诏有关?
是谁在构陷他?
又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让卢植这样的朝廷重臣都讳莫如深,闻之色变?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街道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布满了无数双眼睛。
那些黑暗的角落里,屋檐的阴影下,似乎都潜伏着看不见的敌人,正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刚刚踏入漩涡中心的不速之客。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主动请缨去征讨所谓的“冀州反贼”,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这盘棋的棋手,远在庙堂之上。
而自己,还有那些所谓的反贼,或许都只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既然忠良如皇甫嵩,都可以被一纸密诏构陷而死,那么……那些被打上“反贼”烙印的人,他们,真的就是反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