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残破的营地,卷起灰烬与血腥的混合气息,狠狠抽打在每个幸存者的脸上。
刘备裹紧了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袍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望着篝火旁那些蜷缩在一起、或伤或疲的残兵,他们是他的兄弟,是他从涿县带出来的乡亲,如今却只剩下这寥寥数十人。
一种无边的愧疚与绝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彻底淹没。
那双曾燃着熊熊烈火、映着匡扶汉室理想的眼眸,此刻黯淡得如同燃尽的死灰。
然而,他不能倒下。
他强行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安慰着众人:“都打起精神来!我们……我们只是暂时受挫,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这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空话,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大哥!”一声悲怆的嘶吼撕裂了夜空。
张飞猛地从人群中冲出,重重跪倒在刘备面前。
坚硬的冻土撞得他膝盖骨生疼,他却恍若未觉。
“噗通”一声,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地上,青筋暴起的额头一下下用力叩击着冰冷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我的罪!是我的罪啊!”这个燕颔虎须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泪水混着鼻涕,与地上的泥土融为一体,“是我张飞贪杯误事,醉酒失了徐州,才让大哥落到如此田地!是我害了死去的兄弟们!大哥,你杀了我吧!你现在就一剑杀了我,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飞……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悔恨如最凶猛的野兽,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颤抖着双手,疯狂地抓挠着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份足以将他撕碎的痛苦。
他只求一死,只盼兄长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剑,能了结他这罪孽深重的一生。
刘备看着跪在地上、形同疯魔的三弟,那双黯淡的眼眸瞬间被血色吞噬。
压抑在心底的悲愤、痛楚、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滔天怒火,轰然爆发!
徐州城破的惨状,兄弟们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定格在张飞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
“好!好一个张翼德!你既求死,我便成全你!”
刘备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呛啷”一声抽出腰间的双股剑,剑刃在跳动的火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直指张飞的咽喉。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住了。
“大哥不可!”关羽脸色大变,一个箭步上前,却被刘备身上爆发出的凛冽杀气震慑,一时竟不敢靠近。
张飞却仿佛没有看到那致命的剑锋,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着刘备,脸上竟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引颈待戮。
刘备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怒火在他胸中燃烧,恨不得立刻就刺穿这个因醉酒而葬送一切的兄弟。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张飞脖颈上那道旧伤疤时——那是早年随他征战黄巾时留下的,是为了保护他刘备而留下的——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击垮了他所有的愤怒。
桃园结义的誓言在耳边回响,那些一同征战、一同欢笑、一同醉酒的日子,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恨,恨张飞的疏忽大意;但他更爱,爱这个可以为他豁出性命的兄弟!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似人声。
刘备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地,他整个人疯了似的扑了上去,不是用剑,而是用双臂,死死地抱住了张飞魁梧的身躯。
“三弟……我的三弟啊……”
男儿的泪水一旦决堤,便再也无法抑制。
刘备将脸埋在张飞宽厚的肩膀上,放声痛哭,那哭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不甘与痛苦。
恨意与亲情在他胸膛里疯狂交织、撕裂,最终只化作这紧到骨子里的拥抱。
张飞也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抱着自己的兄长,兄弟二人在这寒冷的荒野上,哭得肝肠寸断。
许久,哭声渐歇。
关羽默默拾起地上的双股剑,递还给刘备。
他面色凝重,沉声道:“大哥,我已经查明,昨夜领兵袭击我等的,并非寻常匪寇。”
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关羽凤目微眯,”
“董俷?”
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一片惊骇的涟漪。
众人脸色骤变,连刚刚止住哭泣的张飞都瞪大了眼睛。
董卓之子,这个身份本身就代表着滔天的权势与无尽的麻烦。
“董卓弄权,祸乱朝纲,天下共讨之。我等与其子结下此等血仇……”随军的简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里满是苦涩与无力,“前路……前路无望啊!”
一时间,刚刚因兄弟和解而稍稍缓和的气氛,再度坠入深渊。
这一次,是更深、更黑暗的绝望。
敌人不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兵马,而是盘踞在朝堂之上,那头名为“董卓”的庞然巨兽。
刘备缓缓松开张飞,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站直了身体。
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却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光。
耳廓上被箭矢擦过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提醒着他昨夜的惨败是何等真实。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我们在此地已无立足之所。董俷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为今之计,只有北上辽西,投靠我的同门师兄,公孙瓒将军,暂避其锋,再图后计!”
这个决定让众人看到了一线生机,纷纷点头应是。
然而,在下达命令之后,刘备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游离,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篝火与黑夜,回到了昨夜的战场。
那个名为董俷的少年将领,明明是个陌生的面孔,可他看向自己时,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恨意,却像是淬了剧毒的尖刀,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怨。
那不只是战场上敌对的杀气,更像是一种……一种积压了许久的,私人的怨毒。
为什么?我们与他素未谋面,他为何会对我有如此深仇大恨?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冰冷的种子,在刘备心底悄然种下,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与此同时,数十里之外,一支缓缓行进的车队中。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董俷正闭目养神,他俊朗的面容上还残留着一丝战后的煞气。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睁开双眼,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发出一阵低沉而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死的太好了!真是死的太好了!”
这突兀的笑声,惊得同车而坐的两名女子皆是一颤。
其中一位身着绿衣,容貌俏丽的少女,正是董卓之女董绿,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眼中满是困惑与不安。
而另一位,则始终以一张青铜面具覆面,只露出一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她便是名动天下的绝色舞姬,任红昌。
董绿与任红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董俷的笑声渐渐停歇,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个在荒野中挣扎求生的身影。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比寒夜更阴冷的杀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低语:“刘玄德……这一次,只是一个开始。”
那怨毒的语气,仿佛已将这个名字深深地刻进了自己的骨髓与灵魂之中。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诡谲的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董绿被兄长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冻得打了个哆嗦,她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身边一言不发的任红昌,落在了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上。
车内的光线摇曳,映得那面具上的纹路,也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与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