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满堂将校轰然叫好,酒碗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仿佛要将这帅帐的顶棚都给掀翻。
豪言壮语最是下酒,几名亲卫大笑着围拢上来,不由分说地又将一坛烈酒高高举起,酒液如练,尽数灌入董俷口中。
那酒性极烈,入喉如刀,顺着食道一路烧到胃里,让他本就有些混沌的头脑愈发沉重,眼前的人影都开始晃动起来。
“将军威武!”“祝将军与夫人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喝!今夜不醉不归!”
喧嚣声浪如同潮水,一**拍打着他的耳膜。
董俷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像是踩着棉花,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
他被众人簇拥着,推搡着,沿着一条由火把与灯笼铺就的红色光路,踉踉跄跄地朝那座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的婚帐走去。
这条路不长,但在董俷的感觉里,却仿佛走了一生。
十五岁从军,刀口舔血,枕戈待旦,女人的温存对他而言,是比沙场上敌人的头颅还要遥远的东西。
他渴望过,幻想过,却又将这份渴望死死压在心底,化作斩杀敌寇的无边煞气。
而今,这份压抑了近十年的情感,终于在酒精的催化下,如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他的胸膛里,一颗心擂鼓般狂跳,血液奔流的声响盖过了帐外所有的喧闹。
激动、渴望、还有一种近乎晕眩的狂喜,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他仿佛不是走向自己的洞房,而是走向一个梦寐以求的全新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红烛,有软帐,还有一个等待着他的,名为董绿的温柔女子。
与此同时,内堂的女眷席间,丝竹之声悠扬,舞姬身姿曼妙,气氛同样热烈,却多了几分雅致。
弘农王妃王姬端坐首席,手中握着一杯温热的果酒,目光却并未落在眼前的歌舞上。
她微微蹙着秀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方才董俷在主帐中引吭高歌的那首战曲。
曲调雄浑激昂,是边塞流传已久的古调,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其中透着一股难言的缺憾。
那曲子到了最慷慨激昂处,便戛然而止,仿佛一柄出鞘的绝世好剑,刚刚展露锋芒,却被强行收回了鞘中。
“王妃,可是歌舞不合心意?”身旁的侍女见她神色有异,轻声问道。
王姬缓缓摇头,目光投向远处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夜空,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那首《破阵令》,我仿佛在一部古籍残卷上见过……后面,似乎还有半阙。”她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思与凝重,“那下半阙的词,写的不是凯旋,而是……挽歌。”
侍女闻言,脸色微微一白,不敢再多言。
王姬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却迟迟没有饮下。
杯中酒液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出她愈发幽沉的眼眸。
一场本该是完美无缺的喜宴,此刻在她心中,却悄然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丝线,正在暗中牵引着所有人的命运,走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砰”的一声,洞房的木门被董俷用肩膀撞开。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男人的阳刚气息,瞬间冲散了房内温馨的芬芳。
他反手将门闩插上,那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帐外的喧嚣与纷扰,在这一刻被彻底关在了门外。
董俷大口喘着气,靠在门板上,试图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清晰一些。
红烛摇曳,光影朦胧。
喜榻之上,端坐着一个身披大红嫁衣的婀娜身影。
凤冠霞帔,珠翠环绕,映衬得那张本就清丽的脸庞愈发娇艳动人。
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董绿。
她低垂着眼帘,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恬静而温顺,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在烛光下静静地等待着采撷。
看到董俷进来,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并未抬头,只是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起来。
董俷咧嘴笑了,那笑容带着几分醉意,也带着几分少年人般的憨直。
他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让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脏的跳动愈发剧烈。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想要挑开她头上的红盖头。
就在此时,案几上的龙凤喜烛猛地一跳,烛芯爆开一团细碎的火星,然后骤然熄灭。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董俷的动作一滞。
房间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温情旖旎的气氛,在烛火熄灭的刹那,似乎也随之冷却,一丝莫名的诡谲开始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董俷的酒意上涌,并未多想,只当是烛火燃尽。
他索性不再去管那盖头,直接俯下身,循着记忆中的位置,一把将那温软的身躯拥入怀中。
衣衫窸窣,呼吸渐重。
缠绵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初起,如同一支被点燃的引线。
然而,就在董俷沉沦于这梦寐以求的温存中时,紧闭的窗户竟被一阵阴冷的夜风毫无征兆地吹开,窗帘被掀得猎猎作响。
一股寒气从窗外灌入,瞬间吹散了房内所有的暖意。
紧接着,床头悬挂着的一枚用作定情信物的龙纹玉佩,在没有受到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碎裂声,应声而裂,掉落在地,摔成了数瓣。
“咔嚓!”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中显得无比刺耳,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在董俷的心上。
他的动作猛然停住,怀中女子的身体也随之僵硬了一瞬。
“夫君,妾身……终于等到你了。”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息。
董俷浑身一震,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不对!
这声音……这声音根本不是绿儿的!
董绿的声音清脆如黄莺,带着少女的甜糯,而此刻耳边的低语,却空洞、阴森,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与沙哑,仿佛是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
他体内的酒精在这一瞬间被惊骇尽数蒸发,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猛地睁开双眼,试图看清身下之人的脸。
可一切都太迟了。
一股远超他想象的阴寒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的四肢牢牢禁锢,让他动弹不得。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钉死在了这喜榻之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弯曲。
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在黑暗中睁开,映出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邃与冰冷,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古老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