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的辘辘声单调而枯燥,混杂着秋风卷起尘土的呼啸,让这趟归途显得格外漫长。
王姬端坐于车厢之内,看似平静地听着董铁讲述过往,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探究光芒。
这个名为董俷的男人,如同一座被迷雾笼罩的险峻山峰,你以为看到了他的全貌,却总在不经意间,窥见一角截然不同的风景。
“主公与蔡中郎的相遇,纯属偶然。”董铁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那日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带着一丝至今未散的敬畏,“当时蔡中郎正在城外送别友人,主公恰好率我们归营。原本只是道左相逢,谁知蔡中郎竟主动上前攀谈。”
王姬心中微动,蔡邕是何等人物?
海内大儒,名满天下,性情孤高,寻常的公卿将相都未必能入其法眼,更何况是董俷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武夫。
他怎会主动结交?
董铁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继续道:“起初我等也以为蔡中郎只是客套,谁知二人竟从时局聊到了经义,又从经义谈到了民生。蔡中郎越说神色越是激动,最后竟拉着主公的手,大赞主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还说若天下人都如主公这般见识,何愁黄巾之乱,何愁社稷倾颓。”
这番话从董铁口中说出,分量极重。
王姬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向远处那个骑在马上,身形魁梧如山的身影。
经天纬地?
安邦定国?
这样的评价,用在一个杀人如麻、行事粗莽的武将身上,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蔡邕绝非阿谀奉承之辈。
“他还说了什么?”王姬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后面的话,俺就听不懂了。”董铁憨厚地挠了挠头,“都是些之乎者也,什么天下大势,什么破而后立……俺只记得,主公当时神情很是……很是苍凉。”他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就像是独自一人站在山顶,看着山下人来人往,眼神里却全是寂寞。”
寂寞?
这个词让王姬的心又是一颤。
她无法将这个词与那个在战场上咆哮冲杀的身影联系起来。
“俺记得!”一直沉默地跟在车旁的典韦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他那张粗犷的脸上满是回忆的费力神情,“主公最后说了一句怪话,俺听不懂,但记得清楚。他说……”典韦挠着头,磕磕巴巴地模仿着,“食……食甚鸟……鸟投林……落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王姬轻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这句话并非出自任何她所熟知的典籍,用词也颇为奇特,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苍凉与彻骨的寒意,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所有的认知。
那不是简单的感慨,更像是一种洞穿了世事繁华尽头的预言。
一场盛宴的终结,万物的凋零,最终一切归于虚无。
一个武将,怎会说出如此充满禅意与宿命感的话语?
这背后,该隐藏着怎样一颗不为人知的心?
王姬心头猛地一紧,仿佛透过这句话,窥见了命运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她再次望向董俷,这一次,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着迷。
他到底是谁?
一个粗鄙的武夫?
一个被大儒赞许的奇才?
还是一个身负沉重秘密的孤独行者?
就在此时,前方的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金色的余晖洒在广袤的西北大地上,将枯黄的草地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这里,已经脱离了中原的繁华,空气中都带着一股苍劲而自由的味道。
董俷勒住胯下乌骓马的缰绳,策马独自登上一处缓坡。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坡顶,晚风吹拂着他散乱的黑发和玄色披风,整个人如同一尊融入暮色的沉默雕塑。
随行的将士们都安静下来,他们知道,主公的故乡近了。
这片土地,是他们所有人的根。
突然,一阵歌声毫无预兆地从坡顶传来。
那歌声起初有些低沉,沙哑,粗砺,像是被风沙打磨了千百遍的岩石,但其中却蕴含着火山喷发般的力量。
“敕勒川,阴山下……”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董俷的胸膛里撕扯出来,带着血与火的味道,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不是文人雅士的吟哦,而是属于这片土地最原始的呐喊。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歌声陡然拔高,苍凉而豪迈,仿佛要冲破天际,与这无垠的苍穹融为一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前世今生记忆交错的沧桑,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归属感。
被压抑了太久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队伍中,许多来自西凉的士卒眼眶瞬间红了。
这首从小听到大的民歌,此刻从他们主公的口中唱出,竟有了别样的魔力,唤醒了他们心底最深沉的乡愁与热望。
王姬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扶着车辕,怔怔地望着坡顶那个身影。
“天苍苍,野茫茫……”
歌声愈发激昂,董俷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阔别已久的天地。
他的嘶吼在旷野上回荡,充满了压抑过后的释放和无尽的眷恋。
“马蹄踏处是故乡!”
最后一句歌词,如惊雷般炸响!
他竟将那句流传甚广的“风吹草低见牛羊”,改成了如此直抒胸臆的宣告。
这不是对景色的描绘,而是战士对故土最滚烫的誓言!
一瞬间,王姬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悄然崩裂。
那层包裹在他身上的、由鲜血和杀戮铸就的坚硬外壳,仿佛在这一刻寸寸龟裂。
风吹草低,她看到的不再是想象中的富饶景象,而是那个男人深藏在铁甲之下,一颗柔软而滚烫的内心。
原来,这个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也会有如此脆弱而深情的一面。
原来,英雄的尽头,亦是柔情。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楚与悸动。
当时,那位须发皆白的大儒,面对着权倾朝野的主公董卓,神色平静,言语间却字字珠玑,仿佛能洞穿人心。
“董公,”大儒的声音清朗而坚定,“您麾下铁骑能踏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却无法踏入每一个人的内心。天下之大,非力可取,乃德可服。”
主公董卓闻言,只是抚摸着腰间的佩剑,狂傲大笑:“德?老夫的德,就是这柄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蔡邕,你一介书生,懂什么天下!”
然而,当时站在主公身后的董俷,却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父亲嚣张的背影上,而是越过众人,望向了洛阳城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广袤田野。
他的眼神里,没有权力的**,只有一种近乎野性的渴望,一种对天地苍茫的向往。
副将的思绪被一阵悠扬而苍凉的歌声拉回现实。
董俷勒马立于山岗之上,身形如一尊沉默的雕塑,融入了这片无垠的草原暮色。
他口中吟唱的,正是那首北地人人皆知的《敕勒歌》。
然而,他的歌声却与酒肆中、营帐里听到的任何版本都截然不同。
没有豪迈的炫耀,没有征服的**,只有一种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孤独与深沉。
那歌声仿佛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草原的胸膛、从阴山的岩石、从长空的流云中激荡而出的回响。
王姬怔立在不远处的车辕上,风吹动着她的帷帽,露出她那张写满惊愕的俏脸。
她凝望着那个孤傲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片被歌声渲染得如同史诗画卷般的苍茫大地,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个男人,是董卓的儿子,是那个在世人眼中残暴嗜血的西凉军少帅。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的名字足以令小儿止啼。
可就是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猛士,心中竟藏着一片如此辽阔而诗意的草原。
那歌声里蕴含的,不是对权力的贪恋,而是对生命最原始、最纯粹的敬畏与热爱。
这一刻,她心中的恐惧与鄙夷,仿佛被这歌声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敬重与好奇。
她忽然明白,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的强大,或许并不仅仅来自于他身后的铁骑,更来自于他内心那片无人能征服的草原。
心底的涟漪悄然泛开,她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这歌……为何与我所知略有不同?”她父亲蔡邕也曾教她唱过此曲,那是经过文人润色的雅乐,工整而优美,却少了此刻这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草腥与血气的生命力。
话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方一道缓缓起伏的山坡之上,有几个黑点一闪而过。
起初她以为是错觉,是奔跑的野兽。
但随即,更多的黑影从山脊线后冒出,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缓缓收拢的包围圈。
他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她的疑惑尚未问出口,一股彻骨的寒意已悄然爬上脊背,让她浑身一颤。
那不是天气的寒冷,而是一种被顶级掠食者盯上时,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几乎在同一瞬间,董俷的歌声戛然而止。
风似乎也停了,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轮偶尔发出的“吱嘎”声,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那股清新的草木气息里,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董俷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的诗意与苍凉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鹰隼发现猎物时那种令人心悸的锐利与冰冷。
他轻轻拍了拍座下神驹“阿丑”的脖颈,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早已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中喷出灼热的气浪。
草原的宁静,即将被雷鸣般的马蹄声彻底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