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在昏黄的暮色下,仿佛两颗深邃的星辰,平静地注视着董俷脸上交织的急切与不甘。
他没有因为董俷的挽留而动容,反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那笑容里既有欣赏,也有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公子可知,这世间最难跨越的,并非山川河流,而是门第之别?”郭嘉的声音清朗而又带有一丝冷冽,像山涧清泉,能洗涤人心,也能冰冻骨髓。
“我郭嘉,颍川一布衣,虽有薄名,终归是寒门士子。而公子您,生来便是相国之子,坐拥西凉铁骑,权势滔天。看似是我高攀了,实则不然。”
董俷一愣,眉头紧锁,不解地问道:“先生此话何意?我敬重先生之才,与门第何干?”
郭嘉摇了摇头,目光越过董俷的肩膀,望向那座被血色残阳笼罩的洛阳城,声音悠悠传来:“公子错了。世家看的是传承,是根基,是名望。我若今日随了公子,天下人只会说,郭奉孝趋炎附势,成了董相国麾下又一鹰犬。而我所求,非是富贵,亦非权位,而是择一明主,匡扶天下,青史留名。如今的公子,还不是那个人。”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董俷头顶浇下,让他心头那团火热的期盼瞬间冷却。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啊,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源自于他的父亲董卓,而不是他自己。
在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董卓之子”的符号。
“那先生要如何才肯……”董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郭嘉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真正的光亮,那是一种棋手看到值得一搏的棋局时才会有的兴奋。
“很简单。”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董俷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待何时,公子不再是‘董相国之子’,而是天下人一提起‘董俷’二字,便知是一位能定鼎乾坤的英雄豪杰;待何时,公子的仁德与智谋,能让天下士子心悦诚服,而非畏惧西凉的屠刀。到那时,不必公子来寻,嘉自会踏遍天涯,前来归附。”
说完,郭嘉长揖及地,再不迟疑,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瘦削而孤傲,一袭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片随时会乘风而去的孤叶,潇洒得不带走一片云彩。
董俷怔怔地站在原地,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在这片冰冷的潮水之下,一簇更加炽热的火焰却被点燃了。
郭嘉的话语,既是拒绝,也是鞭策,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
他为董俷关上了一扇门,却也为他指明了一条通往真正巅峰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他看着郭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城门的阴影中,那双原本迷茫的眼睛,一点点变得锐利,坚定。
他挺直了脊梁,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在暮色中接受着狂风的洗礼。
不知在城头站了多久,直到夜幕四合,寒风如刀,将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刮去。
郭嘉的离去,像一面镜子,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审视自己。
他不再沉浸于初战告捷的喜悦,而是开始思考,若没有父亲的威名,没有华雄的骁勇,他董俷,究竟算什么?
就在他心潮起伏,陷入沉思之际,城下一阵突兀的骚动打破了寂静。
火把的光亮如长蛇般在营地中游走,一队队甲士手持兵刃,正押解着大批垂头丧气的降卒,朝着城外的一处洼地走去。
领头的将领,身形魁梧,正是华雄。
董俷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几步冲到城墙边,俯身向下,厉声喝道:“华雄!你要做什么?”
声音在夜风中传出很远,城下的华雄闻声抬头,看到是董俷,连忙抱拳高声道:“启禀公子,末将奉相国之命,处理这些降卒!”
“处理?”董俷的心沉了下去,这两个字背后代表的血腥意味让他不寒而栗,“如何处理?”
华雄没有直接回答,但那冰冷的眼神和周围士卒身上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机,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谓的“处理”,就是坑杀!
“住手!”董俷的怒吼声在夜空中炸响,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我明明向父亲进言,允诺不杀降卒以彰仁德,父亲也已答应!为何要出尔反尔?滥杀已降之兵,与禽兽何异?!”
他的质问如同惊雷,让原本正在行进的队伍瞬间停滞。
所有士兵都面面相觑,华雄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为难,但很快便被军人的铁血所取代。
他沉声道:“公子,这是相国的军令!末将不敢不从!”
军令如山!
董俷瞬间明白,与华雄争辩毫无意义。
那个做出最终决定的人,正在帅帐之中!
他胸中怒火与焦急交织,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转身,从城墙的阶梯上飞奔而下。
守卫在阶梯口的亲兵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只感到一阵狂风掠过。
董俷冲到自己的战马旁,翻身而上,没有马鞍,甚至来不及抓稳缰绳,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如离弦之箭般朝着中军帅帐的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卷起滚滚烟尘,在火把的光影下,仿佛一条焦灼的土龙,誓要冲破这片被杀戮阴云笼罩的夜空。
城下的洼地旁,华雄抬头望着那道绝尘而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他缓缓举起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
身后的士兵们手持利刃,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等待着那个决定数千人生死的最后号令。
寒风呼啸,火把噼啪作响,一边是铁一般的军令,一边是少主奔马的雷霆之怒,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成了最锋利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