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将他先前所有的思绪劈得粉碎。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天际,那抹鱼肚白正艰难地撕扯着浓重的夜色,晨曦微弱,一如这风雨飘摇的大汉江山,前路晦暗不明。
郭嘉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或者说,他早已洞悉了董俷心中的答案。
他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转而凝视着董俷,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人心,平静地开口:“将军以为,如今这天下,是乱于黄巾,还是乱于朝堂?”
董俷眉头紧锁。
身为武人,他习惯于直面看得见的敌人。
黄巾贼寇烧杀抢掠,自然是乱源。
可郭嘉此问,显然意不在此。
他想起洛阳城中十常侍的飞扬跋扈,想起何进与宦官的明争暗斗,想起那位高居龙椅却形同傀儡的少年天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袭上心头,那不是面对千军万马时的生死考验,而是一种被无形巨手推着向前、身不由己的窒息感。
这天下,早已病入膏肓。
“先生的意思是……”董俷的声音有些干涩。
郭嘉嘴角牵起一抹近乎悲悯的弧度,他轻轻踱步,袍袖在晨风中微微拂动。
“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将军勇冠三军,沙场之上可称无敌。然,这天下棋局,早已非匹夫之勇可以撼动。”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冰冷的铁锥,一寸寸凿入董俷的心房。
“敢问将军,你有名乎?有地乎?有可为将军效死之羽翼乎?”
一连三问,如三记重锤,狠狠砸在董俷的骄傲之上。
他沉默了。
名?
天下人只知西凉董卓,谁人识得其子董俷?
他所有的战功,最终都化作了父亲头顶愈发耀眼的光环。
地?
他所踏足的每一寸土地,所驻守的每一座城池,都归属于“董”这个姓氏,却唯独不属于他自己。
羽翼?
那些跟随他的将士,敬畏的是他父亲的威名,效忠的是董家的权势,若有朝一日他与父亲分道扬镳,又有几人会真心追随?
一股从未有过的迷茫与不甘,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面前冰冷的城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粗糙的石料硌得掌心生疼。
这疼痛,似乎能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醒一分。
他以为自己早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独当一面,可郭嘉寥寥数语,便将他赖以为傲的一切剥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那个虚弱无力的内核。
看着董俷脸上交替闪过的挣扎与痛苦,郭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一个冷酷的医师,正在剖开脓疮,逼迫病人直面最不堪的伤口。
他缓缓走近,停在董俷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
“将军可知,你最大的依仗,亦是你最大的桎梏。”
董俷的身躯微微一震,猛地转过头,视线如刀,直刺郭嘉。
郭嘉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句足以颠覆董俷整个世界的话语。
“令尊在,则你永无出头之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董俷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滔天怒意夹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从心底直冲头顶。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深、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这是离间?
是试探?
还是……一个血淋淋的、他不敢承认的事实?
他胸口剧烈起伏,握在城垛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石头捏碎。
杀意,在一瞬间几乎溢出眼眶。
然而,郭嘉却仿佛没有看到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
他只是淡淡地收回视线,转身,面向那轮已经跃出地平线的朝阳。
金色的光辉洒在他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高清逸。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那样迈开脚步,从容地向城楼下走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疾不徐,每一个节拍都像是踩在董俷的心跳上。
董俷僵立在原地,眼中的怒火与杀意,在那道逐渐融入晨光的背影前,竟一点点被困惑和一种更深层次的寒意所取代。
郭嘉……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颍川书生,为何敢对他,对董卓的儿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他究竟是谁?
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抛出这些诛心之言,其目的又是什么?
寒风掠过城头,吹得他衣甲作响,也吹散了他心头的一丝燥热。
他看着郭嘉即将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的背影,一个念头猛然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
他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