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沉闷的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打破。
噗通!
董俷重重跪倒在地,坚硬的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仿佛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他一路从宛县血战突围,身上的铠甲早已破损不堪,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混杂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尊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然而,此刻他高昂的头颅,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迸裂开来的眼眸里,燃烧的却是比火焰更加炽热的焦灼与决绝。
“父亲!”他的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微微颤抖,却字字铿锵,如同出鞘的利刃,“孩儿不孝,未能守住宛县,致使二弟、三弟与数千袍泽身陷重围,危在旦夕!宛县城小,粮草无多,黄巾贼寇数万之众围困,旦夕可破!恳请父亲速速发兵,救援宛县!”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血珠,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想起了关羽那张枣红色的脸上不容置疑的断后决心,想起了张飞那双环眼豹头里喷薄的怒火,更想起了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西凉儿郎们被围困在孤城中的绝望眼神。
不甘与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内心,若非为了冲出来求援,他宁愿战死在城头。
主位上的董卓,那张素来威严霸道的脸上,此刻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为难与挣扎。
他看着跪在地上、视死如归的儿子,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拧得更紧了。
他沉重的身躯微微前倾,粗壮的手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泄露出内心的万千纠结。
“我儿……”董卓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充满了无奈,“非是为父不愿救,实乃……力有未逮啊。颍川初定,我军主力尚未集结,此地兵力空虚,若分兵去救宛县,万一朱儁、皇甫嵩那两个老匹夫杀个回马枪,颍川危矣!我儿安危,为父……岂能不顾?”
这番话语重心长,既有主帅的战略考量,更有一位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担忧。
为了这个儿子,他可以不惜一切,但他也背负着整个西凉军的命运。
这种两难的抉择,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帐内的气氛愈发凝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就在此时,一个平淡如水的声音响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这僵局。
“主公,少主,无需过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儒缓步而出。
他一身文士长袍,面容清瘦,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眼前的滔天危局,在他看来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寻常谈资。
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容不迫地说道:“救宛县与守颍川,未必不可两全。”
“哦?”董卓精神一振,急切地看向自己这位最倚重的智囊,“文优有何良策?”
李儒微微一笑,并不急于回答,他的目光却若有似无地飘向了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年轻人——郭嘉。
郭嘉自始至终都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低着头,仿佛对帐内的争论充耳不闻。
听到李儒的话,他才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提起案几上的毛笔,蘸饱了墨,在面前的竹简上轻轻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简简单单的“水”字,笔锋却凌厉无比,仿佛蕴含着某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儒仿佛心有灵犀,也提笔在自己的竹简上写下了三个字。
白登河。
写完,两人隔着数步之遥,目光在空中交汇。
下一刻,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声同时从他们口中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
笑声尖锐而刺耳,充满了智谋碰撞的快意,更带着一股子视万物为刍狗的冷酷与残忍。
在这紧张压抑的大帐里,这笑声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董卓与董俷一时都愣住了,不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然而,侍立在旁的荀彧与陈群,在看到那两个词的瞬间,脸色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水……白登河……
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们的脑海!
宛县地势低洼,而白登河正位于其上游!
李儒与郭嘉的计策,根本不是什么精妙的调兵遣将,而是……
引水灌城!
荀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了。
他看着李儒和郭嘉那两张含笑的脸,却仿佛看到了两个从深渊中探出头来的魔鬼。
这哪里是计策,这分明是要将宛县,连同城外的数万黄巾,以及城内来不及撤离的数万百姓,一同葬身于滔滔洪水之中!
玉石俱焚,不留一个活口!
这计策,太毒,太绝!
陈群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背脊上冷汗涔涔。
他终于明白了那笑声中的寒意,那是对生命的漠视,是对苍生的践踏,是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的绝对冷血。
董俷虽然没能立刻想通其中关窍,但他从荀彧和陈群的反应中,也猜到了这计策必定非同寻常,甚至……有伤天和。
但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出自己的兄弟和袍泽。
只要能救人,别说是水淹七军,就算是让他化身恶鬼,他也在所不惜!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甲胄哗啦作响,对着董卓一抱拳,声音决绝如铁:“父亲!孩儿愿为先锋,亲赴宛县,执行军师之策!”
他不知道具体的计策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董卓看着儿子那坚毅的眼神,又看了看李儒那成竹在胸的表情,心中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
他猛地一拍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断然喝道:“好!就依文优之计!”
“孩儿领命!”董俷再不迟疑,转身便大步向帐外走去。
他转身的那一刻,帐帘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猛地掀开。
只见帐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黑沉沉的云层如浓墨般翻滚着,层层叠叠地压向地面,仿佛整个天空都要塌陷下来一般。
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雨,似乎就在酝酿之中。
董俷的身影,在那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天地之间,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异常坚定。
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一声声沉闷的雷鸣之上,仿佛他不是走向宛县,而是亲自引领着一场即将席卷天地的滔天血灾。
他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那片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