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混杂着酒气、汗味与淡淡血腥的风尘气扑面而来,瞬间将董俷从劫后余生的恍惚中拽回了现实。
他眼前的董卓,身形魁梧如山,脸上的笑容因酣畅的饮酒而显得格外红润,正大手一挥,将一只烤得焦黄的羊腿赏给麾下战将。
大帐之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天,胜利的喜悦仿佛将帐外的寒风都彻底隔绝。
然而,这片刻的欢愉却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悄然打破。
颍川名士荀彧端坐席间,他并未参与众人的狂欢,只是浅酌着杯中之物,待董卓的笑声稍歇,才不疾不徐地开口:“相国,黄巾主力虽退,然地公将军张宝仍盘踞宛县,其部众尚有数万之多,我军连日征战,人困马乏,此时并非高枕无忧之时。”
此言一出,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大帐内的喧嚣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董卓身上。
只见他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了大半,那双原本半眯着的虎目陡然睁开,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青铜酒爵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帐内温暖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炭火盆里跳动的火焰都似乎矮了几分,只剩下沉闷的噼啪声。
董卓没有说话,但那股从轻松惬意陡然转为森然凝重的气场,已经让在座的每一个将领都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董俷却长身而起,他端着满满一碗酒,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桀骜与醉后的豪迈,大步流星地走到帐中。
他先是朝着董卓遥遥一敬,朗声笑道:“父亲神威盖世,区区张宝何足挂齿!今日之胜,皆赖父亲运筹帷幄。孩儿这一碗,先敬父亲!”
说罢,他一仰脖,将碗中烈酒尽数灌入喉中,动作干净利落,引来一片叫好之声。
董卓紧绷的面容稍稍缓和,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眼神复杂。
董俷抹了把嘴,却不归座,转身又给自己满上一碗,这次却走向了郭嘉与陈群等人所在的那一席。
他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郭嘉的肩膀,笑道:“再者,孩儿能有今日,全靠帐下这帮兄弟。尤其是这位郭奉孝,颍川鬼才!算无遗策,简直神了!若无奉孝奇谋,我这颗脑袋,怕是早就被黄巾贼当球踢了!”
“鬼才”二字被他用粗豪的嗓门喊出来,显得格外刺耳。
郭嘉本就文弱,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抬举”弄得满脸通红,他一向自视甚高,这带着几分戏谑的称呼在如此正式的场合被喊出,让他又羞又恼,几乎要当场发作。
可当他抬起头,对上董俷那双看似醉意朦胧,实则清亮无比的眸子时,心中却猛地一动。
他从那眼神深处,读到了一丝不容错辨的试探与郑重的期许。
周围的将领们被董俷这番粗中有细的自嘲逗得哈哈大笑,帐内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郭嘉在众人的笑声中,将那份羞恼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触动,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号。
董俷见状,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成功地用自嘲的方式,既化解了父亲的忧虑,又在众人面前抬高了郭嘉等人的地位,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他没有停下,又举杯向陈群、徐荣等人一一敬酒,言语间尽是感激与推崇,仿佛他能活下来,全凭运气和别人的帮助。
一轮酒敬完,帐内气氛已然恢复了热烈,甚至比之前更甚。
董卓看着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看似豪放不羁,实则步步为营的儿子,眼神中的疑虑渐渐被一丝欣赏所取代。
就在此时,董俷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将酒碗重重往案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然后猛地转身,走到大帐中央,双膝跪地,对着董卓沉声拜下。
“父亲!”
这一声呼喊,不带丝毫醉意,只有金石般的决绝。
整个大帐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孩儿寸功未立,蒙父亲厚爱,侥幸生还。今张宝为祸宛县,正是我董家军建功立业之时!孩儿斗胆,请父亲允我……”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帐帘猛地被人从外面掀开,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踉跄着冲了进来,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疲惫而嘶哑尖利。
“报——!紧急军情!”
传令兵的嘶喊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宛县方向,发现大股敌军异动,火光冲天!”
一瞬间,帐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将领们,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与错愕。
战云,毫无预兆地再次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