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深夜的静谧中不安地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董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在小小的屋内回荡。
他将一方沉甸甸的关防印信和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书信推到于靡和唐周面前。
“你们二人,连夜护送诸葛公前往河东,投奔故人魏续。”
于靡的呼吸瞬间一滞,目光死死钉在那方小小的铜印上。
那不仅仅是一块金属,那是身份,是权力,是告别过去、走向未来的凭证。
他曾是黄巾乱军中随波逐流的一员,朝不保夕,而现在,一个清晰的、充满希望的未来正摊开在他眼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激动冲上头顶,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伸出去数次,竟连那薄薄一封书信都无法稳稳拿起。
与他的激动不同,唐周的反应更为深沉。
他曾是朝廷命官,却因事败而沦为阶下囚,是董俷将他从绝望的泥潭中拉了出来。
此刻,这份托付在他看来,是超越生死的信任。
他没有去看那印信和书信,而是双膝一软,重重地叩首于地,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悲怆与感激交织,泪水瞬间涌出,他哽咽着立誓:“主公大恩,唐周万死不辞!若有负所托,必天诛地灭!”
这庄重的誓言,伴随着于靡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举行了一场无声而炽热的加冕仪式。
送走二人后,董俷走出屋外,仰头望向深邃的夜空。
典韦像一尊铁塔,默默跟在他身后,粗声粗气地打破了沉默:“主公,方才你提到那诸葛家的小娃娃,为何突然发笑?一个黄口小儿,有何奇特之处?”
董俷没有回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星云,落在了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
他嘴角的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叹息的低语,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是啊,只是个小娃娃……真希望他能早些成人。”
那语气中,没有长辈对晚辈的期盼,反而杂糅着一种复杂的、仿佛与时间博弈的算计与渴望。
典韦听不懂,只觉得主公身上那股神秘的气息愈发浓重,让他心生敬畏,不敢再多问一句。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味道,冰冷而锐利。
次日清晨,天光乍亮。
诸葛珪推开房门,准备向董俷辞行,却发现整个院落空荡得有些过分。
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以及他带来的那四十多匹神骏的战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院中只剩下整装待发的于靡和唐周,二人神情肃穆,气度已然不同。
诸葛珪怔立良久,终于明白了董俷的用意。
他不仅为自己一家安排好了万全的退路,更是将自己身边最精锐的骑兵力量带走,奔赴一个未知的战场。
这份果决与魄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此子……当真不可量也!”
这声感叹里,有感激,有欣赏,更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通往北方的车轮开始缓缓滚动。
车厢内,年幼的诸葛瑾好奇地拽着父亲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问:“父亲,那个丑叔叔呢?我们不等他了吗?”
诸葛珪抚摸着儿子的头顶,你需用心向学,待将来学有所成,方有再见之日。
到那时,你须让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诸葛瑾。”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从父亲凝重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股力量。
他低下头,小小的手掌猛然攥紧成拳,仿佛要将这份期许牢牢握在掌心。
滚滚向前的车轮,不仅载着他们一家人的未来,更像是在一颗年幼的心中,悄然点燃了一簇名为志向的火焰。
就在诸葛珪一行北上的同时,数百里外的江夏渡口,江风呼啸。
一个身形矫健的青年立于渡口高处,他身后,是百余名目光剽悍、杀气腾腾的精卒。
青年名为若燕,是这支黄巾余部中最年轻也最令人畏惧的渠帅。
“渠帅,我们已在此地枯守三日,那厮会不会从江淮大道走了?”一名部下低声问道。
若燕目光如炬,扫过远方尘土飞扬的官道,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他断然摇头:“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疯子。官道目标太大,他若想活命,必然会取道庐江,经由水道进入荆州地界。传我命令,全军登船,沿江追击!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一匹马,能快到哪里去!”
他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远方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
而那条路,正是董俷的身影刚刚消失的方向。
两股互不知晓的强大势力,正沿着各自的轨迹,如两颗即将碰撞的流星,在命运的牵引下,悄然逼近那个无法预知的交汇点。
此刻的董俷,正策马狂奔在通往南方的古道上。
他一人一骑,身后是四十余名精疲力竭但仍死死跟随的骑士。
人和马的口鼻中都喷出白色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连续数个昼夜的星夜疾驰,已经将这支小小的队伍逼到了极限。
然而,董俷的眼中没有丝毫疲惫,只有一种燃烧的焦灼。
他似乎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赛跑,与无情流逝的时间争夺着什么。
越是向南,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味就越是浓郁。
那不是寻常的泥土芬芳,也不是草木**的气息,而是一种混杂着铁锈与腐肉的味道,是死亡独有的印记。
远方的天空,本该是黎明前的黛青色,却诡异地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如同陈旧血渍般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