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仿佛预兆,在他心中盘踞不去。
下一刻,队伍前方骤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战马不安的嘶鸣和一声沉闷的坠地声。
董俷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勒住缰绳,朝着骚乱的源头望去。
只见黄劭的坐骑正焦躁地原地踏着步,而本该在马背上的主人,此刻却已滚落在尘埃里,一动不动。
“公伟!”董俷的吼声撕裂了行军队列的沉寂,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
典韦和众亲卫紧随其后,瞬间将那片小小的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他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黄劭身边,一把将他扶起。
入手之处,是一片滚烫的烙铁,隔着衣甲都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
黄劭的脸颊烧得通红,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口中正无意识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整个人已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扎营!全军暂停前进!”董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速请庐江随军的郎中过来!”
命令如风,执行如电。
亲卫们七手八脚地架起一座行军帐,小心翼翼地将黄劭抬了进去。
董俷紧随其后,一进帐内便扯下自己的披风,亲自为黄劭擦拭额头的冷汗。
他那张素来写满悍勇与狂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山雨欲来般的凝重。
帐外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墙隔绝,帐内只余下黄劭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董俷那压抑得几乎要爆炸的沉默。
片刻后,一名须发花白的老郎中提着药箱,在亲卫的引领下匆匆赶来。
他跪地行礼后,不敢耽搁,立刻上前为黄劭诊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老郎中的眉头越皱越紧,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董俷的耐心正在被这死寂一寸寸地消磨,他盯着郎中,声音低沉得如同风暴前的闷雷:“怎么样?”
老郎中闻言一个哆嗦,连忙起身回话,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与无奈:“回禀将军,黄司马……他脉象浮紧,高热不退,神志昏聩,此乃……此乃伤寒重症。此病来势凶猛,变化万千,恕小老儿才疏学浅,药石恐怕难以奏效。”
帐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董俷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郎中刺穿:“你的意思是,只能等死?”
“不不不!”老郎中吓得连连摆手,急声道:“小老儿无能,但天下并非无人能治此症!卑职曾听闻,长沙太守张机,医术通神,尤擅诊治伤寒杂病,活人无数。若能请得他出手,黄司马或有一线生机!”
“长沙太守张机?”董俷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无比陌生。
然而,一直侍立在旁,默不作声的诸葛珪却突然面露惊异之色,失声道:“张机?莫非是南阳那位,人称‘医圣’的张仲景先生?”
老郎中眼中闪过一丝敬畏,重重地点头:“正是!正是张仲景先生!不想诸葛长史也知其名!”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张仲景之名,在士人之间早已如雷贯耳,那不仅仅是一位医者,更是一位学究天人、着书立说的大家。
希望的火光骤然亮起,却又被另一个残酷的现实瞬间压下——此地距离长沙,尚有千里之遥。
带着一个重病昏迷之人,穿越兵荒马乱的州郡,去寻一个远在天边的名医,这其中的艰难险阻,不啻于痴人说梦。
“将军,不可。”诸葛珪最先冷静下来,他上前一步,拱手进言,“长沙路途遥远,兵祸匪患不绝。我等身负朝廷使命,更携带着家眷,若为黄司马一人而耽搁行程,全队都将陷入莫测之险境。依珪之见,不若在此地寻一安稳处,留下几名亲卫并足够钱粮,让黄司马静心养病,我等大队人马,还需尽快赶往弘农才是。”
他的话合情合理,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然而,董俷听完,却缓缓转过身,一双虎目死死地盯住他,那目光中的怒火仿佛要将人焚烧殆尽。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董俷的声音一字一顿,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诸葛珪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却还是硬着头皮道:“非是抛弃,乃是权宜之计……”
“够了!”董俷一声暴喝,打断了他的话,声震营帐,“我董俷的字典里,没有‘权宜之计’这四个字!黄劭既然投我,便是我的袍泽,我的手足!我从不弃部属于危难!今日我若弃他,他日谁还敢以性命托付于我?”他霍然转身,面向帐内所有亲卫,声如洪钟:“传我将令!备足粮草清水,择轻便马车,全军转向,目标——长沙!”
决绝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为了一名降将,一名谋士,竟要冒着天大的风险,拖着整个队伍改道千里?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疯狂之举。
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典韦,默默地从地上拾起那杆因主人坠马而沾染了尘土的双铁戟,用袖口仔细地擦拭着戟刃上早已干涸的暗色血迹。
他没有说一个字,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主公所向,虽死无憾”的坚定。
只是,当他的目光扫过那辆即将承载病人的马车时,一丝深藏的担忧还是一闪而过。
此行,必是九死一生。
气氛在董俷的怒吼声中变得无比沉重。
诸葛珪看着董俷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沉默了许久,才试探着,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道:“将军……当真愿为一谋士,而令全军涉此奇险?”
董俷的怒气渐渐平息,他转回头,看向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知的黄劭,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
他没有回答诸葛珪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孔明,你看黄劭是谁?”
诸葛珪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董俷幽幽地说道:“我视黄劭,如镜中之己。他出身黄巾,为天下所不容,却愿信我董俷,弃暗投明。今日我若能为救他一命,不惜千里奔波,天下那些与他一般走投无路、心怀才具的寒门英才,便会视我为明主;可今日我若将他弃之如敝履,便是亲手砸碎了这面镜子,寒了天下所有欲归心者之心。孰轻孰重,你可明白?”
这番话语,真挚而沉痛,像一块巨石投入众人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原本因恐惧和犹豫而凝滞的气氛,在这一刻,悄然转为一种悲壮的决绝。
诸葛珪怔怔地看着董俷的背影,那背影依旧魁梧,却仿佛在瞬间承担了千钧重担。
他终于明白了,这并非莽夫的意气用事,而是一位枭雄用行动书写的,收揽人心的阳谋。
他深深一揖,再无二话。
夜色如墨,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巡逻士兵的甲叶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马车已经备好,黄劭被安置在厚厚的裘皮之中,高热依旧未退。
董俷站在帐前,望着南方那片无尽的黑暗,心中盘算着前路的种种艰险。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主公。”是于靡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何事?”董俷头也不回地问。
于靡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斥候回报,数日前,我军路过的历阳左近,曾有数名行踪诡秘的黑衣人出没,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似乎一直在沿着我军的行进路线远远缀着。据我们安插在庐江的暗桩辨认,那些人的行事风格……与太平道的‘黑山夜枭’极为相似。”
董俷的瞳孔骤然收缩,缓缓转过身来。
太平道余党!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谜团,也带来了更深的黑暗。
他们果然没有善罢甘休!
前有重病垂危的袍泽,后有阴魂不散的追兵。
这条通往长沙的千里求生之路,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杀机四伏。
董俷的目光掠过灯火通明的马车,又扫向不远处诸葛珪父子所在的营帐,脸上的表情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下,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一个足以影响所有人命运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