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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锦瑶一早去上班了。
她前脚刚走，陆晋川后脚就陪林父林母，帮着提着水桶、抹布、扫帚，往老房子那边去。
大黄狗在楼房里憋了好几天，一看这次带它一块出门兴奋得直摇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晋川脚边。
房子坐落在条安静的老街上，不同于手表厂那区新造的大片整齐楼房，这里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清晨的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灰色的水泥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层的独栋老洋房，带一个小院子，红色的瓦片屋顶，拉毛的米色墙面，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霜，依旧能看出当年的体面和讲究。
街道办的办事人员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把锁大门的钥匙交过去。
“汪！”
大黄狗“嗖”地一下，像一道黄色的闪电，第一个冲进了院子。
“诶，你们怎么还有狗啊，要养的话得去我们那登记啊，不能随便养狗。”
显然，这几天在职工楼里把大黄给憋坏了，一冲进去就兴奋的到处闻。
陆晋川在后头和街道办的人员了解养狗要办的手续情况。
“这狗啊，确实得有院子才养得开，”林国栋牵起妻子的手，“阿秋，回家了。”
房子里……已经空了，和他们记忆中那个铺着地毯、摆着红木家具的家，完全不一样了。
地板还是那个地板，只是光泽早已黯淡，上面布满了各种桌椅拖拽过的划痕，墙壁……也不是记忆中的米色了，全被刷成了刺眼的雪白。
最显眼的是，正对大门的墙上，还留着一个红色五角星的印记，下面一行“为人民服务”的标语虽然被临时粉刷了一遍，但那股子红漆的底色还是顽固地渗在白墙里，隐隐透出颜色。
“都空了啊……”许沅秋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颤。
“没事，空了才好，空了我们才能置办新的，全都换上时新的样式，保准比以前还好看。”林国栋赶紧搂住妻子的肩膀，温声安慰。
“来，晋川，我带你看看。”
林国栋很快收拾好情绪，高兴地招呼陆晋川，“这是客厅，以前这儿，摆着一张好大的红木圆桌，是你妈妈的奶奶那辈留下来的。”
“这儿，”他推开一扇门，“这是以前锦瑶的卧室，她十来岁那会吵着要自由的空间，不愿意和我们一块睡楼上，自个搬到下面小房间来。”
陆晋川跟着他。
“我跟你说，我第一次来阿秋家，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都看傻了，”林国栋乐呵呵的，这房子在他眼里，仿佛还和记忆中的昨天一样新。
今天他们就是来打扫打扫，还带了工具来。
许沅秋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只拿了块抹布，慢慢地擦着那些落了灰的窗台。
陆晋川是主力，挽起袖子，提着水桶，从一楼开始拖地，他干活麻利又仔细，不一会儿，地板就干净透亮不少。
只是干活的时候心里还一直有事。
忍不住地想，林锦瑶这会在做什么，厂食堂的午饭好吃吗，她现在的身体工作会不会觉得辛苦。
“晋川，晋川？”
林国栋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嗯？爸，怎么了？”陆晋川回神。
“歇会儿，歇会儿。”林国栋和他一块，总算把一楼的屋子都拖了一遍。
林国栋一手撑着后腰，直喘气，摆摆手：“不行了，到底是干不过你们后生了，这腰啊，不行了。”
他捶了捶自己的腰，又笑道：“还好早上听阿秋的，把那个护腰给戴上了。你别说，晋川，你这手艺是真不错，戴上干活有个支撑能好点。”
林国栋挺满意这个女婿，越看越顺眼。
“怎么样，”林国栋擦了把汗，很自然地开口，“我听锦瑶说，你之前跟着厂里老师傅学过一阵电工，有没有兴趣，也跟我学学？”
陆晋川正在拧拖把的手一顿，霍然抬头，“爸，我……我当然愿意！”
“哎，”林国栋拉着他，两个人索性在楼梯台阶上坐了下来休息，拍了拍他肩膀，“光跟我学还不行。”
“我知道，现在你想找个合适的工作比较难，要么就得有门路，靠介绍，不过晋川，你还年轻，靠打零工、卖力气，不是长久之计。”
林国栋真心为这个女婿在考虑。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看得出来，陆晋川不光是人老实、肯吃苦，更难得的是，他有悟性，学东西快。
“你爸我呢，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这点无线电的技术还是拿得出手的。”
林国栋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过几天我就要去科研院那边工作了，你要是真想走这条路，我给你指个明路。”
陆晋川坐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光跟我学，是‘野路子’，能凭手艺吃上饭，但是你想多挣钱从长远看，还得有文凭。”
林国栋说，“上海电子工业学校，就是以前的市电讯中专，去读个两年，你觉得怎么样？”
“到时候，我亲自带你，有理论，有实践，有我这张老脸给你做担保，以后这工作，就不愁了。”
其实林国栋心里还藏着点私心。
女婿以后有好前途好工作了，享福的，不还是他那个宝贝女儿么。
“锦瑶那孩子，你别看她机灵，”林国栋提起女儿，又爱又无奈。
“她不是那块读书的料，以前都是我和她妈妈逼着、盯着学出来的，你不知道吧，她是最讨厌背书的，上学的时候，听课开小差，老师把我叫去学校，翻她课本，好家伙，上面全是她画的小图画。”
“这点，是像她妈妈。”林国栋笑了笑，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许沅秋当年就是被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举报，才伤透了心，现在平反了，学校请她回去恢复原职工作，她却再不肯登台教书了，只想做个普通文职。
“锦瑶的性子，我相信你和她一起生活也能感觉得到，”林国栋继续说。
“她是那种能犯懒、有人给兜底，她就绝不会自己往前冲的。说白了，就是没上进心。”
陆晋川没直接在林父面前揭老婆短，不过要不怎么说父母是最了解女儿的。
刚恢复高考那时候，林锦瑶其实也心动过，看别人都想考她也就随大流说想考，被她那个朋友说了两句，后来立马就放弃了。
说到底，还是想要做成某件事的动力没那么强烈。
“我们做父母的，就希望她一辈子开开心心，不用有什么大出息，所以啊，晋川，”他重重地拍了拍陆晋川的肩膀，后半句话林国栋没说下去，不过他相信陆晋川听得明白。
“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我们都支持你。”
陆晋川的心又热又烫。
他父母走得早，就算还在，乡下人只会种地，对儿女的未来，也就是随他们自己去碰去撞。
他们自身的眼界被框在了那个小小的村子里，根本不会也想不到这样条分缕析地替他规划未来。
这是第一次，有长辈这样郑重地仔细地给他建议。
“爸，我……”
“不过，”林国栋打断他，“那个学校虽然是中专，也要考试才能进的，你有信心吗？”
陆晋川的信心，瞬间被浇熄了一半。
他……初中都没念完。
林国栋看出了他的迟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还在疯跑的大黄狗。
“晋川，”他声音沉稳，“男人啊，不努力，不想尽办法往上爬，难不成真要一辈子就靠那点力气养家糊口？”
“你和锦瑶，你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说完，他背着手，转身上楼去找妻子去了，“阿秋，你离窗户远一点，都透风了……”
陆晋川一个人还坐在台阶上，心里翻江倒海，理智上知道，林父说得对，这是一条光明大道，他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弥补他和爱人之间那条宽大的河流差距。
可情感上……他去上学，就意味着至少两年没有收入。
长期以来需要撑起一个家责任的男人，脑筋一下转不过弯来。
骨子里陈旧的大男子主义观念作祟，让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刚团聚的岳父岳母和妻子，来“供养”他去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