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音寺,无遮大会场。
此地并非露天广场,而是一座位于大雷音寺深处、完全由某种淡金色琉璃构筑的宏伟穹顶殿堂。殿堂内部空间广阔,仿佛自成天地,穹顶之上并非壁画,而是真实流转的周天星辰虚影,洒下清冷而永恒的光辉。地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星辰与与会者的身影。
此刻,殿堂内按照严格的位次,盘坐着灵山佛门几乎所有首座级以上的高层。人数不过三十余人,却代表着佛门最顶端的权力与智慧。气氛庄严肃穆,却又暗流汹涌。
正北最高处的九品金莲台上,空悬。那是佛祖或代表佛祖意志的佛老之位,今日并未有人落座,但无人敢忽视其存在。
其下,分左右两列。左首第一位,是一位面容清癯、白眉垂肩、身披朴素灰色僧衣的老僧,他双目微阖,仿佛在打盹,气息晦涩如渊,正是般若堂首座——空寂。他的平静,与不久前高空中的激烈交手判若两人。
右首第一位,则空着——那是达摩院首座慧觉的位置。他尚未到来,但那股刚猛霸烈的气息,已如同无形的压力,弥漫在会场一角。
其他首座依次而坐:戒律院首座慈严,面容严肃,法令纹深刻,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罗汉堂首座慧岸,身材魁梧,面膛赤红,毫不掩饰眼中的不耐与审视;菩提院首座慧果,是一位气质雍容、手持智慧宝珠的中年比丘尼,眼神睿智而沉静;药王院(琉璃净土理论上属药王院分支)首座本该是了凡,但了凡缺席,其位置由一位面生的长老暂代,神情忐忑……
了凡本人,并未亲至。他依旧被“请”在琉璃净土内,配合“调查”。这是一个敏感的信号。
当最后一道金光破空而至,重重落在右首空位上,显出慧觉魁梧的身影时,全场目光聚焦。慧觉冷哼一声,大马金刀地坐下,玄铁禅杖横置于膝前,目光如刀,首先刺向对面的空寂,接着扫过慈严,毫不掩饰其中的怒意与质疑。
“人齐了。”一个温和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自虚空响起,并非来自某个具体方位,而是仿佛从殿堂本身、从周天星辰中传出。这是大雷音寺守护灵阵的化身,负责主持此类最高会议。“今日召集诸位,议题有三。”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等待众人凝神。
“其一,琉璃净土‘药璃光舍利’失窃受损一事,及相关责任人审查。”
“其二,达摩院首座慧觉,与般若堂首座空寂,于净琉璃山外擅自动武,扰乱灵山清净,违反清规之事。”
“其三,”声音稍稍加重,“近来灵山地界,屡有异种寂灭之力及外道窥探迹象,须弥山根本之地气运微有波澜。议定应对之策。”
三个议题,环环相扣,直指当前核心矛盾。
“哼!”慧觉第一个开口,声如洪钟,“有什么好议的?舍利遗失受损?老子看就是有人监守自盗,栽赃陷害!了凡师弟坐镇净土千年,何曾出过纰漏?偏偏某些人一插手,就丢了宝贝!要查,就先查查那些最近在净土附近上蹿下跳、还封山锁门的家伙!”
矛头直指戒律院和般若堂。
慈严面色不变,沉声道:“慧觉师兄此言差矣。舍利乃佛门重宝,遗失乃大事。戒律院接到密报,称有外道潜入净土图谋不轨,方才按律前往调查、封锁现场,以防证据被毁、贼人逃窜。了凡师弟一时失察,致使重宝有失,配合调查,乃分内之事。至于师兄所谓‘监守自盗’,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诽谤!”
“密报?谁的密报?拿出来看看!”慧觉逼问。
“戒律院自有消息来源,为保护线人,不便公开。”慈严寸步不让,“倒是慧觉师兄,今日擅闯封锁重地,与空寂师兄动武,扰乱调查,不知又是何居心?莫非……与那潜入的外道有所牵连,急于灭口或阻挠?”
“放你娘的……”慧觉须发戟张,差点爆出粗口,被身旁一位与他交好的首座暗中拉住。
“阿弥陀佛。”空寂此时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慧觉师弟性情刚烈,关切同门,可以理解。然戒律院依律行事,亦无大错。今日之争,实因信息不畅,彼此误解。当务之急,非是相互指责,而是查明真相,寻回舍利,厘清外道潜入之虚实。”
他轻描淡写,将一场可能的内讧定性为“误解”,将焦点拉回到“外道”和“舍利”上。
罗汉堂首座慧岸不耐地插话:“空寂师兄说得轻巧!查?怎么查?净土被封,了凡师弟被你们看着,外面又有不明不白的人打进来(指林凡他们可能的潜入,被戒律院定义为外道),现在连舍利是碎了还是被偷了都没个准信!依我看,先把净土封禁解开,让了凡师弟出来说个清楚,大家一起进去看看,到底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不就明白了?搞这么神神秘秘,难怪慧觉师兄起疑!”
他性格直爽,直接提出了最直接的解决方案——开放调查。
慈严立刻反对:“不可!现场可能还有外道残留痕迹或陷阱,贸然开放,恐破坏证据,亦可能让潜伏者有机可乘。需待戒律院彻底排查完毕。”
“排查?要排查到什么时候?十天?半个月?舍利还要不要了?”慧岸瞪眼。
菩提院首座慧果此时温言道:“诸位师兄稍安。慈严师兄谨慎,慧岸师兄急切,皆有道理。然舍利关乎‘灵源’一线生机,不容有失。或许可折中,由在场诸位首座共同推举数人,组成联合查验小组,在戒律院陪同下,有限度进入净土核心区域查看,既可监督,亦可集思广益,判断形势。至于了凡师弟……若并无直接证据表明其参与失窃,仅是失察,似不应限制过甚,可令其在净土内特定区域活动,随时接受问询。”
这个提议相对公允,既给了戒律院面子(陪同),又引入了其他堂口的监督,也给了了凡一定自由度。不少中立首座微微颔首。
慈严眉头微皱,看向空寂。空寂捻动佛珠,沉吟片刻,缓缓道:“慧果师妹所言,不失为一法。然联合查验人选,需仔细斟酌,以防……再有意外。”
他这话意有所指,暗示可能还有内鬼或立场有问题者。
会场内顿时又起低语。人选成了关键,谁有资格?如何保证公正?
就在此时,那位代表药王院的忐忑长老,忽然小声开口道:“启禀诸位首座……方才,净土内坐镇的了凡师叔祖,以秘法传来一丝讯息……”他手中托起一枚微微发光的琉璃片,里面封存着了凡的一缕神念。
所有目光瞬间集中过去!
慈严眼神一厉:“了凡师弟在受调查期间,竟私自向外传递讯息?此乃违规!”
空寂却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深邃:“且听听,了凡师弟有何话说。”
琉璃片中,了凡平和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传出:“老衲惭愧,确有失察之责。然‘药璃光舍利’主体,并未完全遗失。其最核心一点灵性,机缘巧合,已与一位身负‘寂灭禅定’反噬、性命垂危的求医者暂时相合,借其生机温养,暂保不散。然舍利本体受诡异寂灭之力污染,且缺失一角碎片,亟待‘八宝功德池’活水净化,并寻回碎片,方能有望恢复。”
信息量巨大!
舍利没全丢,核心灵性在夜茉身上!舍利被寂灭之力污染,缺了一片碎片!需要功德池水和找回碎片!
会场顿时哗然!
“核心灵性与人相合?岂非更易被污染或操控?”
“寂灭之力污染?果然是外道(影宿)所为!”
“功德池水……近日功德池也……”
“碎片何在?”
疑问纷至沓来。
了凡的声音继续:“老衲愿以自身修为与净土本源担保,暂保那求医者与舍利灵性无虞。当务之急,乃净化舍利本体污染,寻回碎片,并彻查寂灭之力来源,防范其对‘须弥’根本之侵蚀。老衲建议,开放部分净土区域,供联合查验,并请‘菩提院’、‘药王院’精通净化与药石之道者,协助处理舍利污染。至于功德池水……需请掌管道场的师兄,据实相告近况。”
了凡的回应,堪称教科书般的危机公关。承认部分责任(失察),转移核心矛盾(从“失窃”到“被污染破坏”),提出建设性解决方案(联合查验、专家协助),并将最棘手的功德池问题抛给了掌管者(通常是内务堂或更高层),同时隐隐点出“须弥”根本受侵蚀的更大威胁。
空寂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慈严脸色阴沉。慧觉则哈哈一笑:“了凡师弟说得好!这才像话!赶紧的,组织人进去看看,把那劳什子寂灭污染搞清楚!功德池怎么了?也说出来大家听听!”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掌管功德池的堂口以及空寂、慈严等人身上。他们必须对功德池现状、以及为何了凡需要其活水却似有难处,做出解释。
会议风向,因了凡这一手,悄然转变。
殿堂穹顶的星辰,依旧缓缓流转,冷漠地映照着下方这场关乎佛门命运的高层博弈。而真正的棋手,似乎不止在座诸位。
此刻,远离大雷音寺的灵山外缘,两条虚弱的身影,正借助夜色和混乱的掩护,悄然接近罗汉堂外围一片存放历年外出巡守记录的偏殿。林凡手中的药师符令,正对着偏殿某个方向,发出极其微弱的、持续的温热。
他们的“暗棋”,也在无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