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小萌主 第241章 铁甲寒碑

烬雪关的夜风，刮过镇守使府高耸的檐角，发出呜咽般的哨响。书房窗棂的棉纸被吹得微微鼓动，映出屋内一盏孤灯昏黄摇曳的光。

刘渊没有睡。

他面前书案上摊开的，不是军报，不是地图，而是一卷触手冰凉、泛着淡淡灰气的特殊皮纸——从幽冥枉死城带回的“魂牵诉状”。纸面灰气如活物般缓缓流转，凝聚成八个沉甸甸的古篆：

北境镇魔军先锋营李敢，泣血鸣冤。

指尖触及纸面的刹那，冰冷的怨念与画面便如潮水般涌入识海。

百年前，罗刹鬼族大举犯边，血云三日不散。

画面中，烽火狼烟冲天而起。一支天庭制式的小型军阵，正依托残破营垒死战。阵前，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年轻将领手持崩刃长刀，嘶声怒吼：“弟兄们！阵法节点就在前方！毁了它，这波兽潮就断了根！随我冲——！”

那是李敢。面容尚显青涩，眼中却燃烧着决死的火焰。他身后，只剩寥寥十余人，个个带伤，却无一人后退。

“是镇魔军先锋营队正李敢，”诉状中的声音在识海响起，沙哑而平静，却透着深入骨髓的寒，“麾下十人小队，奉命突袭罗刹‘血祭唤魔阵’东侧节点。”

接下来的画面，惨烈得让刘渊眉头紧锁。

血肉横飞，法术爆裂。李敢的小队像一把尖刀，在数倍于己的罗刹妖兵中拼死穿插。不断有人倒下，有人被罗刹鬼将的骨矛钉穿，有人被邪火焚成灰烬。冲到阵法节点前时，十人小队，仅剩李敢与两名重伤的袍泽。

“就是现在！”李敢目眦欲裂，将全身仙力灌注于手中一枚“破阵雷梭”，狠狠掷向那散发着邪异红光的阵法核心。

轰——！

地动山摇，红光崩碎。远方罗刹大军后方传来连锁爆炸与混乱的咆哮。关键的阵法节点，被摧毁了。

凯旋归营，首功当属先锋李敢。

画面切换。残破的营寨内，气氛却有些诡异。庆功宴设在中军大帐，酒肉香气飘散，主将王洪高坐主位，面庞圆润，笑容可掬。他身旁，一个锦衣华服、面色虚浮的年轻公子哥，正得意地接受着众将的恭维。

“此役能破敌阵，首功在我这侄儿王昶！”王洪朗声笑道，拍了拍身旁纨绔的肩膀，“昶儿虽未亲临战阵，但运筹帷幄，献上破阵奇策，当居头功！本将已拟好请功奏表，不日便呈报兵部！”

帐中，身上还缠着绷带的李敢猛地站起，脸色铁青：“王将军！破阵雷梭是末将舍命投出！先锋营十位弟兄血洒阵前！这首功……如何能归于从未上阵的王公子？”

帐内瞬间安静。王洪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阴鸷：“李队正，你是在质疑本将，还是在质疑军法？”

“末将不敢质疑军法！”李敢胸膛起伏，从怀中掏出一枚沾染血污的留影石，“末将只信事实！此石记录破阵前后影像，请将军与诸位同袍明鉴！”

王洪盯着那留影石，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当夜，李敢所部被调往最危险的斥候任务，巡查罗刹频繁出没的‘黑风死地’。

画面变得昏暗、压抑。李敢带着剩余的两名弟兄，在瘴气弥漫、怪石嶙峋的荒谷中艰难穿行。他的脸上已无白日的激愤，只剩疲惫与一种不祥的预感。

“头儿，咱们是不是被……”一名老卒低声问，话未说完。

李敢抬手制止，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一处隐蔽的山坳。那里，隐约有法力波动和压低的交谈声。

“隐蔽。”他打了个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摸近。

接下来看到的景象，让识海中的刘渊都瞳孔微缩。

山坳内，王洪竟亲自现身，正与一名生着弯曲羊角、瞳孔赤红的罗刹贵族交谈！旁边堆着十口贴着封条的大箱。箱盖敞开一角，露出里面泛着幽蓝寒光的矿石。

“幽冥玄铁……”李敢藏身岩后，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眼中燃起怒火。这是炼制魔道兵器的禁品！

他看到王洪验货，点头，然后亲手在一张兽皮上书写，并盖上了天河关主将的印信。罗刹首领交付货物，双方拱手，交易完成。

“走！”李敢压低声音，对两名弟兄道，“必须立刻上报！”

然而，就在他们悄然后退，即将退出山谷时——

杀机骤现！

四面八方，涌出数十名身着罗刹精锐战甲的武士，更有数名气息强横的罗刹战将封堵去路。这绝非偶遇，而是早有预谋的埋伏！

“王洪老贼——！”李敢瞬间明白，目眦欲裂。他率两名弟兄死战，刀光剑影，血雨纷飞。老卒为护他，被罗刹战将一斧劈成两半。另一名年轻士卒引爆了随身法器，与数名敌人同归于尽。

李敢浴血拼杀，身负数创，终于撕开一道缺口，凭着顽强的求生意志，朝着远处依稀可见的营寨灯火方向亡命奔逃。

近了，更近了……营门火把的光晕已清晰可见，甚至能听到辕门上刁斗敲击的声响。

浑身是血、仙力近乎枯竭的李敢，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大喊：“我乃先锋营李敢！有紧急军情——！”

就在这一刹那。

一声轻微却致命的锐响，划破黑暗。

噗嗤！

一支通体漆黑、箭羽带着独特螺旋纹路的箭矢，从李敢背后的阴影中射出，精准无比地没入他的后心。箭尖淬着诡异的幽绿，瞬间封死了他残存的仙力，更有一股阴寒歹毒的腐蚀之力，疯狂侵蚀他的仙婴与神魂。

李敢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沾染自己滚烫仙血的箭镞。那箭羽的制式……他太熟悉了。那是人族军中高阶破法箭的样式。而那螺旋箭羽，分明是主将王洪麾下最神秘、最阴狠的亲卫队——“夜枭”的独家标志！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最终凝固为无边的愤恨与绝望。身体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坚硬、距离营门仅有百丈的冻土上。至死，他的眼睛都死死瞪着前方那近在咫尺的、象征着生还与公正的营门灯火。

画面最终定格在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上，然后缓缓变黑，消散。

诉状上的灰气回归平静。

书房内，死寂无声。唯有灯焰偶尔的噼啪，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啸。

刘渊缓缓收回手指，闭目良久。胸口仿佛压着一块万钧寒冰，那股源自李敢的悲愤与绝望，即便隔着百年时光，依旧冰冷刺骨。抢功、陷害、通敌、灭口……一套组合拳，阴狠毒辣，将一个立下战功的悍将，生生碾碎在自家营门前。

“王洪……”刘渊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太乙真仙境？琅琊王氏？文官集团背景？这些在此刻的他看来，都抵不过李敢那双最后定格的眼睛。

他起身，走到窗边，声音低沉却清晰：“朔月。”

房门无声滑开，灰雾飘入凝聚：“殿下。”

“查百年前，北境‘黑风死地’边缘，天河关旧战场‘葬魂坡’。”刘渊没有回头，声音冷静得可怕，“找一个叫李敢的镇魔军先锋营队正的尸骸。重点查他战甲，尤其是左胸附近，应该藏有一枚留影石。”

朔月身影微顿：“百年前，战场荒僻，且涉及罗刹，恐有邪秽残留。寻常鬼道寻踪术易受干扰。”

“用‘血亲溯源’。”刘渊转过身，目光如电，“李敢有一女，当年六岁，如今应还在北境。取她一缕精血或贴身旧物为引，你的鬼道神通，可直指其父埋骨处。”

朔月眼中幽光一闪：“属下明白。三日。”

灰雾散去。

刘渊重新坐回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奏章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落。他在等，等那枚可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石头。

三日后，深夜。

朔月归来，手中捧着一个以特殊符文封印的玉盒。盒盖开启，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遍布裂痕、光泽暗淡的灰色石头，中心一点荧光微弱跳动。

“葬魂坡地下三十丈，尸骨与战甲几乎锈蚀一体。留影石藏在胸甲内衬夹层，以血符秘法封印，故而能量未完全散尽，但也仅够激活一次。”朔月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属下已用阴气暂时温养，殿下请速观。”

刘渊接过那冰冷沉重的石头，深吸一口气，仙力缓缓注入。

嗡……

微光艰难亮起，投射出最后的、断续的画面。

正是山坳中，王洪与罗刹首领交易的一幕！幽冥玄铁、清点、书写、盖印……每一个细节，在王洪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深夜，被李敢以生命为代价，记录了下来。

画面最终定格在那张盖着鲜红将印的兽皮收据上，然后彻底熄灭。留影石崩碎成粉，从刘渊指间簌簌落下。

铁证如山。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王洪的笑容，罗刹的羊角，幽蓝的矿石，猩红的将印……与李敢最后倒在营门前的画面，交织重叠。

刘渊沉默着，用一方素巾，将案上的石粉仔细收起包好。然后，他重新铺开那张等了三天、已微微晕开一点墨迹的奏章纸。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他将李敢的功绩、王洪的罪行、交易的细节、灭口的证据，条分缕析，字字铿锵。最后，他写道：

“军法昭昭，岂容蠹虫蚀柱？天理浩浩，安忍忠骨含冤？臣，双川镇守使刘渊，冒死上奏，伏乞天庭彻查此案，以正军纪，以慰英魂，以儆效尤！”

搁笔，取印。

镇守使大印沾满朱砂，在摇曳的灯影下，重重落在“刘渊”二字之上。

一声闷响，在深夜里回荡开去，仿佛惊雷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