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的“晨曦”,与人间截然不同。
承天效法殿偏殿的窗棂外,没有朝阳喷薄,没有鸟雀啼鸣。只有忘川河上空渐渐淡去的暗紫色天幕,以及从三途川深处升起的、微弱的莹绿色磷光。那些光点慢悠悠地飘向轮回台的方向,像逆流的星雨——那是昨夜往生的魂魄最后留下的痕迹。
后土娘娘站在窗前,背影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格外沉静。她今日未着宫装,只一袭简单的土黄色长袍,白发用木簪松松绾着,像是人间任何一位即将送别孙儿远行的老祖母。
“都退下吧。”
她轻声说。侍立两侧的鬼婢无声行礼,化作青烟消散。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刘渊和狐妗站在殿中,静候。
良久,后土娘娘转过身。她的目光先落在狐妗身上,细细打量了片刻,才转向刘渊。
“渊儿,”她开口,声音温和,“你今日便要走了。”
“是。”刘渊躬身,“孙儿已叨扰多日,双川军务不能久离。”
“军务是其一。”后土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像是做过千百遍,“更重要的,是你该回去面对自己的路了。”
她从袖中取出两件物事。
第一件,是一枚巴掌大小的玉简。玉质奇特,非青非白,而是一种流转着金褐色光泽的材质,像是凝固的琥珀,又像是沉淀了万载光阴的息壤。玉简表面没有任何雕饰,但当它出现在殿中时,整个偏殿的地面都微微震颤了一瞬——不是震动,而是某种深沉的共鸣,仿佛大地在苏醒。
“此乃‘轮回金玉’。”后土将玉简托在掌心,“以六道轮回中沉淀的功德金辉,混合九幽深处的先天息壤,再经我大地法则淬炼千年而成。三界之内,仅此一枚。”
她指尖轻点玉简。
嗡——
低沉的共鸣化为实质的声波,玉简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纹路。那些纹路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流淌、重组、演化。刘渊凝神看去,竟觉得头晕目眩——那里面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了,大到以他真仙境的元神都难以承受。
“里面记载的,是‘九转承劫大阵’。”后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郑重,“专为修行时间法则者渡玄仙劫所创。此阵不以硬抗天劫为要,而是引导劫力、转化劫力,以天劫淬炼法域,以劫雷夯实根基。”
她看向刘渊:“你修时间法则,天劫必与时间有关。或是岁月加速之劫,令你瞬息苍老;或是时光逆流之劫,打散你的修行根基;更可能有‘时序乱流’,将你卷入时间裂缝,永世迷失。寻常渡劫阵法,挡不住这些。”
刘渊心中一凛。
后土将玉简递到他面前:“此阵有九重变化,对应九重劫难。每渡一劫,阵法便转化一分劫力反哺于你。若九劫全渡,你的时间法域将得到本质提升——这才是真正的‘渡劫’,不是熬过去,而是‘吃下去’。”
刘渊双手接过玉简。
入手温润,却重如山岳。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法则层面的“重”。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时光长河与此玉简产生了某种共鸣,血液奔流的速度都缓了一瞬。
“谢外婆。”他深深一躬。
后土却摇头:“先别谢。”
她又取出第二件物事。
那是一盏灯。
灯盏是古朴的青玉所雕,形制简单,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灯盏中盛着半盏“灯油”——那是一种近乎凝固的、银白色的液体,在玉盏中缓缓流转,泛着朦胧的微光。刘渊只看了一眼,就感到自己周身的时间流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呼吸变缓,心跳变沉,连思绪都像是浸入了粘稠的蜜浆中。
“此物名‘须臾千秋盏’。”后土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每个字都像是敲击在时间的琴弦上,“盏中灯油,乃是我从‘时辰道祖’陨落之地收集的、凝固的时间精华。虽只是残渣余沥,却也蕴含着最本源的时间法则。”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此盏有一特性:外界一日,盏中一年。”
狐妗倒吸一口凉气。
刘渊也瞳孔骤缩。
一日对一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闭关百日,盏中便是百年;闭关千日,盏中已过千年!对于修行者而言,最缺的从来不是天赋、不是资源,而是时间。有了此盏,就等于拥有了常人百倍、千倍的修行光阴!
“但它并非没有代价。”后土看向刘渊,目光锐利,“盏中时间流速虽快,你的肉身衰老、神魂消耗,皆按盏内时间计算。也就是说,若你在盏中修行百年,出关时肉身便已老去百年——哪怕外界只过百日。”
刘渊握紧拳头:“孙儿明白。”
“还有更重要的。”后土转向狐妗,“狐妗丫头,你过来。”
狐妗上前一步,恭谨垂首。
“这盏灯,需要有人护持。”后土将灯盏递到她手中,“进入盏中之人,会完全沉浸在加速的时间流里。时间感知会被扭曲,千年万年,可能只如一梦。若道心不稳,极易迷失其中,分不清真实与虚幻,最后神魂彻底沉沦,成为一盏中枯坐的‘活死人’。”
狐妗捧住灯盏,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信任。
“我要你记住,”后土按住她的手背,声音低沉而清晰,“若他在盏中迷失,唯有至亲之人的呼唤能将他拉回。血脉共鸣、真情牵绊,这些是时间也无法完全割裂的东西。到时候,你要唤他——用你最真的心去唤。”
狐妗抬头,对上后土深邃的眼睛。那一刻,她读懂了这位大地道祖未言明的话:至亲之人,不止是血缘。
“晚辈……谨记。”她一字一句,像是立誓。
后土这才松开手,重新看向刘渊。
“现在,我演示给你看。”
她心念微动。
青玉灯盏自狐妗手中缓缓升起,悬浮在殿中央。盏中银白色的时间精华开始流转、发光,越来越亮,最终化作一道柔和的光柱,投射在地面上。
光柱之中,一扇门的轮廓逐渐清晰。
那门没有实体,只有光的边界。门内,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是一片永恒笼罩在乳白色极光下的世界。天穹无日无月,只有均匀流淌的、柔和的光。大地是镜面般的白玉,倒映着天光,使整个空间沉浸在一种无影的、纯粹的光明中。远方,光与地融为一体,视觉上无限延伸,仿佛没有边界。
刘渊感受到门内传来的时间波动:紊乱、加速、浓郁到几乎实质化的时间法则。仅仅是站在门口,他就觉得自己周身的时间流速在变化,时而快如奔马,时而缓如凝冰。
“进去感受一下。”后土说。
刘渊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入光门。
刹那之间,天旋地转。
不是物理上的旋转,而是时间的错乱。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拉长、压缩、折叠,无数个“此刻”在同时涌现。前一瞬他还在思考后土的叮嘱,下一瞬已经回忆起童年桃园镇的雪,再一瞬又仿佛看见了未来某场大战的血火……
他强迫自己定神,展开时间法域。
十丈范围的金色领域在盏内世界张开——但这一次,法域的形状在扭曲。盏内的时间法则太浓郁、太混乱,他的法域像落入激流的小舟,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被改变。
“感受它,”后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隔着时间屏障有些模糊,“不要对抗,要顺应。盏内的时间流有它自己的韵律,找到那个韵律,你就能驾驭它。”
刘渊闭目。
他放弃控制,任由法域在时间乱流中飘荡。渐渐地,他捕捉到了一些规律:那混乱并非完全无序,而是无数条时间流在交织、碰撞、分离。每一条时间流都有不同的速度,不同的“方向”——不是空间方向,而是时间箭头的方向。
有的流向未来,有的溯回过去,有的甚至在原地打转,形成时间漩涡。
他在其中一条流速较缓的时间流中稳住身形,法域逐渐安定下来。睁眼时,他估算了一下:从进门到现在,盏内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而门外,狐妗手中的香才燃了半寸——按幽冥香的燃烧速度,不过半刻钟。
一日对一年,真实不虚。
刘渊退出光门,回到殿中。短短盏内一个时辰,他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光门消散,灯盏落回狐妗手中。
“如何?”后土问。
“时间流速确实是一日对一年。”刘渊声音有些干涩,“但其中的时间乱流……若没有准备,极易迷失。”
“所以需要阵法辅助。”后土指向他手中的轮回金玉简,“九转承劫大阵,可在盏内布置。阵法会稳定一片区域的时间流,让你在其中安心修行。待你要渡劫时,再撤去阵法,引动天劫——盏内渡劫,劫力会被时间流稀释,渡劫成功率可增三成。”
刘渊握紧玉简,感受着其中浩瀚的阵法信息。此刻他才真正理解这份礼物的重量:这不仅仅是一件法宝,这是一条命,一个未来。
他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行仙道中最隆重的大礼。
“孙儿……谢外婆赐道!”
这一次,后土没有拦他。
她受完这一礼,才弯腰扶起他。那双承载了大地万载沧桑的手,此刻轻柔地抚过刘渊的额头。
“记住,渊儿。”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铭心,“大地之所以能承载万物,是因为它懂得‘接纳’与‘转化’。接纳风雨,化为甘泉;接纳尸骨,化为沃土;接纳劫难,化为阶梯。”
“渡劫亦是如此。不要想着对抗天劫,要接纳它,理解它,最后……转化它。让它成为你道基的一部分,成为你攀登更高峰的踏脚石。”
她收回手,退后一步,重新变回那个威严的大地道祖。
“去吧。双川需要你,你的路也需要你。”
刘渊再拜,起身时眼眶微红。
狐妗捧着须臾千秋盏,对后土深深一福,跟在刘渊身后向殿门走去。
就在他们要推门而出时,后土忽然又开口:
“渊儿。”
刘渊回头。
后土站在渐亮的晨曦中,身影有些模糊。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保重。”
殿门打开,幽冥的晨风涌入。
刘渊最后看了一眼殿中那位慈祥而孤独的老者,转身踏入门外微光。
殿门缓缓合拢。
后土娘娘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偏殿中,良久未动。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中某物——那是一枚与轮回金玉简同源的玉片,里面封印着她的一缕本命神念。
若刘渊在渡劫时遭遇生死危机,这缕神念会自动苏醒,护他一次。
但这件事,她不会说。
有些守护,本就不该被知晓。
窗外,忘川河的磷光已全部消散,轮回台的方向传来悠远的钟声——新一天的轮回开始了。
后土转身,望向人间方向,轻声自语:
“羽仙,你的孩子……长大了。”
声音消散在晨光里,无人听见。
唯有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承载万物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