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小萌主 第230章 花园夜话

膳后的茶盏尚未撤去，后土娘娘兴致却越发高了。她抬眼望了望殿外幽冥那永恒朦胧的天色——虽无日月，却有自身的光暗轮转，此刻正是一日（如果幽冥也有“日”这个概念的话）中最静谧温和的“幽夜”时分。

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里竟带了几分少女般的调皮，对着刘渊和狐妗眨了眨眼：“整日说些修为啊、大道啊、天庭啊，怪闷的。咱们来玩个凡间的游戏如何？”

“游戏？”刘渊微愣。

“对，人间那些个文人雅士、江湖豪客常玩的——行酒令！”后土娘娘兴致勃勃，手一挥，古根桌上便多了三只碧玉酒樽和一壶酒香更醇、灵气也更浓郁的佳酿。“外婆我啊，闲来无事最爱以神念观游凡尘，看他们饮酒作乐，吟诗作对，有趣得紧。来来来，咱们也附庸一回风雅。”

狐妗掩口轻笑，她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行酒令的玩法。刘渊在桃园镇时也偶见落魄文人们玩过，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位身为混元大罗金仙、执掌轮回的外婆，竟有此等“雅趣”。

后土娘娘不由分说，亲自斟满三杯酒。酒液呈琥珀色，在碧玉樽中微微荡漾，映着花园中柔和的光晕，散发出令人心神舒缓的异香。“规矩简单，咱们不出诗词，就说三句话。第一句，定个‘题’，需蕴含一丝道理；后两句需对题，也得沾点道韵。对不上，或对得不好，便罚酒一杯！如何？”

刘渊与狐妗相视一笑，皆点头应允。在这幽冥至深之处，与大地道祖玩凡间酒令，这经历怕是说出去也无人敢信。

三人移步至殿后一方小巧花园。这里没有奇花异草，只有一片茵茵绿草，几块浑圆古朴的巨石，一座爬满暗绿色藤蔓的八角小亭。亭中石桌石凳，简单至极。幽冥特有的“鬼月”——一轮散发着清冷银辉、略小于人间明月的天体，悬在花园上空，洒下柔和光辉。空气微凉，却因园中流转的、更温和的大地气息而不觉寒冷。

在亭中坐定，后土娘娘身为长辈，又兼“庄家”，便先开了口。她并未立刻出题，而是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亭外那承载着花园的息壤大地，缓缓道：

“我这第一句，便从这脚下说起——地载万物而不语。”

话音落，她看向刘渊，眼中含着深意。

这句话看似简单，却重若千钧。大地默默承载山川河流、生灵万物，无论美丑善恶，皆一并接纳，却从无炫耀，也鲜少抱怨。这是一种极致的内敛、包容与沉默的威严。

刘渊心头微震，立刻明白了外婆的隐喻。这是在提醒他，身为未来的上位者，需有大地般的胸怀与承载力，要能容纳麾下的不同脾性、面对敌人的明枪暗箭、承受治理中的得失成败，更要有那份“不语”的沉稳——不轻易被情绪左右，不急于辩白，真正的威严往往在于沉默的力量。

他尚在思索如何对答，身旁的狐妗却已盈盈起身，执起酒壶，先为后土娘娘添了半杯酒，又为刘渊斟满，动作优雅自然。她眼波流转，轻声道：“娘娘此令，深得大地精髓。妗儿不才，试对一句——狐藏九尾知进退。”

九尾狐，善幻，通人心，自古被视为智慧与祥瑞的象征，却也常因“狐性多疑”而备受争议。“藏九尾”是敛其锋芒，藏巧于拙；“知进退”则是审时度势，不逞一时之勇，不陷无谓之争。这既是对后土娘娘“不语”的呼应——沉默并非无知，而是蓄势待发；也是对刘渊的进一步提点：在复杂的天庭与三界局势中，不仅要有承载力，更要懂得权谋的伸缩，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时该显，何时该藏。

后土娘娘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连连点头：“好！对得好！九尾之智，正在于‘知’字。妗儿，你果然心思通透。”她笑着看向刘渊，“渊儿，该你了。”

压力来到了刘渊这边。外婆的出令厚重如大地，狐妗的对令灵巧如九尾，他该如何接续，又能道出何种属于自己的领悟？

他端起酒杯，并未立刻饮下，而是起身走到亭边，仰头望向幽冥那轮清冷的鬼月。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花园的每一寸土地上。他闭上眼，识海中浮现的却是滚滚奔流的时间长河，无声无息，却从不停歇，带走了无数英雄美人的身影，淘尽了无数王朝帝国的沙土，它公平、冷漠、而又无可阻挡地奔向唯一的未来方向。

片刻后，他睁开眼，转过身，眸中似有银色流光一闪而逝，沉声开口：

“时逝如川不可逆。”

时间流逝，如同大江奔流，无法回溯，无法倒转。这是时间法则最根本的特性之一，也是他修炼时间之道最深刻的体悟之一。此句既承接了前两句的“道韵”要求，更直接展现了他对自己所执掌法则核心的理解——一种认识到规则界限后的清醒与坚定。

后土娘娘听罢，抚掌轻叹，脸上满是欣慰与感慨：“好一个‘不可逆’！渊儿，你对时间法则的领悟，果然已入堂奥。”她话锋一转，语气更深邃，“你说得对，时间如川，浩浩荡荡，确实不可逆。但你要记住另一层——水无常形，川无常势。人虽不能逆流，却可顺时而为，借势而起，甚至……在合适的河段，开辟属于自己的支流渠湾。这才是驾驭时间、而非被时间驾驭的真意。”

刘渊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顺时而为，借势而起”，这八个字，瞬间将他之前“渠水之论”与眼前的“川流之喻”贯通起来，对时间法则的应用多了更深一层的明悟。他躬身一礼：“谢外婆指点。”

“哈哈，游戏而已，指点什么。”后土娘娘笑着摆手，心情极好，“来来来，这一轮都对得好，无罚酒，共饮此杯！”

三人举杯共饮。酒液入喉，初时清凉，随即化为温流散入四肢百骸，不仅补充灵力，更让人心神放松，一种微醺的暖意渐渐升起。

游戏继续。又轮了几圈，后土娘娘出的题越发天马行空，从“云卷云舒本无心”到“石穿滴水非一日”，狐妗和刘渊也竭力应对，佳句偶出，笑谈不断。酒樽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花园中的气氛越来越轻松融洽。后土娘娘端庄慈和的面容上，也染上了淡淡红晕，眼神比平日更柔和，也更朦胧了些。

当又一次轮到后土娘娘时，她没有立刻出题，而是端着酒杯，倚着亭柱，目光有些迷离地投向亭外某个方向。那里有一块特别光滑的巨石，在鬼月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你娘亲当年，”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软，带着回忆的悠远，“也最爱坐在这里，就是这块石头上，托着腮，看咱们幽冥这轮‘鬼月’。一看就是大半天……”

刘渊和狐妗立刻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知道，一些尘封的往事，或许要在这微醺的夜色中被开启了。

“她说啊，人间的月亮太亮，太热闹，照着太多悲欢离合，看着累。”后土娘娘嘴角噙着一丝温柔到极致、也悲伤到极致的笑，“幽冥的鬼月好，清冷，安静，像一面擦干净的镜子，只照见自己心里最真的那点念想……她那时候，心里念着的，就是你父皇那个混小子，还有……还没出生的你。”

刘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

“羽仙她……性子外柔内刚，认定的路，九头牛也拉不回。她喜欢你父皇，便不管什么天规律条，也不顾我劝……唉。”后土娘娘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眼中水光潋滟，“怀上你之后，她回来住过一阵。那是我最快活，也最提心吊胆的一段日子。快活是看着爱徒要做娘亲，提心吊胆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的那份不安。

“她那时修为已至金仙巅峰，灵觉敏锐异常。有一天，她忽然从这块石头上惊醒，脸色苍白地抓住我的手，说……”后土娘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刘渊和狐妗不得不倾身向前才能听清，“她说，师尊，我感觉到……一股很庞大、很冰冷的恶意，像阴影一样罩过来，特别是对着我腹中的孩儿……但我寻遍了周遭，推算天机，却什么也查不出，那恶意……像是从虚无中渗出来，又像是早就编织在命运里的网……”

亭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鬼月的清辉似乎也冷了几分。

“我安慰她，或许是孕期敏感，或许只是心魔幻象。我调动幽冥之力，为她护法，甚至悄悄去求你师尊无尘，让他以时间之术帮忙探查……”后土娘娘的眼神变得锐利而痛苦，“可依然，一无所获。那恶意无形无质，无踪无迹，却像毒蛇一样，偶尔吐信，让人寒毛倒竖。”

她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后来，她为了不让你父皇为难，也怕真有什么连累幽冥，执意回了天庭。再后来……”后土娘娘的声音哽住了，她猛地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无力。

酒气上涌，她的脸颊更红，眼神也更加迷离，仿佛完全沉浸在了那段痛苦的回忆里。她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什么更关键的话……

然而，就在下一个刹那，她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其清明、甚至带着惊悸的光芒！仿佛醉意被一股巨大的警惕和某种无形的约束瞬间驱散。

她猛地坐直身体，脸上那种追忆的悲伤与迷蒙瞬间收敛，换上了一丝略显仓促的、想要掩饰什么的神情。她放下酒杯，轻轻咳了一声，目光从刘渊骤然绷紧的脸上移开，转向亭外，语气变得轻快——甚至有些过于轻快了：

“咳……瞧瞧我，真是老了，几杯酒下肚，就爱说些陈年旧事。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她伸手去拿酒壶，想再斟酒，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今夜月色……嗯，鬼月真好。渊儿，妗儿，咱们再玩一轮？这次换个花样……”

她试图转移话题，声音里的那一丝不自然，却被刘渊敏锐地捕捉到了。

刘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外婆强作笑颜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惊惧与更深沉的哀痛。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又一点点被冰冷的怒火与决意填满。

“一股庞大冰冷的恶意……查不出源头……像是编织在命运里的网……”

母亲当年感应到的，究竟是什么？

外婆明明似乎知道更多，为何在即将吐露的关键时刻，又猛然惊醒，讳莫如深？

那恶意，真的只是孕期幻象吗？它与母亲后来的难产而死……究竟有没有关联？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刘渊的心脏。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顺着后土娘娘的话，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应和着说要再玩一轮。

但鬼月的清辉下，他垂在石桌下的手，已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有些事，一旦知道了苗头，便再也无法装作无知。

母亲之死的迷雾，他必要亲手拨开。

无论那恶意来自何方，无论那网编织得多么隐秘。

这笔债，他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