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娘娘没有唤来任何鬼侍宫娥,而是亲自引着刘渊与狐妗,穿过承天效法殿侧面的月洞门,来到一处更为私密温暖的空间。
这里像是殿宇延伸出的一个“附属天地”,规模不大,却生机盎然。脚下依然是活着的息壤,但生长的不再是山川模型,而是一畦畦整齐的灵植田圃。田圃中没有阳光,却有柔和如月华的光晕从头顶的“土层”渗透下来,那是接引的星辰精粹。田里栽种的并非凡间五谷,而是幽冥特有的植物:叶片剔透如墨玉的“幽魂菜”,根茎散发荧光的“忘忧薯”,开着铃铛般银色小花的“安神菇”,还有爬满藤架、结着珍珠大小浆果的“轮回椒”。空气里弥漫着清冽又复杂的灵气芬芳,混合着泥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一侧有间开放式的小膳房,灶台由整块温热的“地心暖玉”凿成,厨具简单古朴。后土娘娘褪去了那象征尊位的玄黄外袍,只着素色常服,腰间系了块干净的粗布,真如一位寻常农家慈母般,走向田圃。
“渊儿,妗儿,你们稍坐。”她回头温和一笑,指了指田边几张由虬结古根自然生长而成的桌椅,“外婆给你们弄点吃的。咱们幽冥,也有幽冥的风味。”
说罢,她也不见如何作势,只是轻轻挽起袖子,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虚按在田圃上方。
刘渊与狐妗俱是屏息凝神,仔细观看。一位混元大罗金仙,大地法则的道祖,亲自施展神通催生灵植、下厨烹饪,这机缘恐怕遍寻三界也难有第二次。
只见后土娘娘掌心并未涌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神光,只有一层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温暖润泽的土黄色光晕,如同春日细雨前的潮气,轻轻笼住了下方几株灵植。
下一瞬,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那株“幽魂菜”墨玉般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叶脉中流淌过暗金色的光泽,仿佛沉淀了更多的大地精华;“忘忧薯”埋在上里的块茎微微拱动,表皮变得更加莹润;安神菇的菌伞膨大了一圈,散发出的安宁气息更加浓郁;轮回椒的果实则由珍珠大小长到了龙眼规模,色泽从青白转为暗红,隐隐有微弱的轮回道韵流转。
这一切发生得极其自然,没有半点揠苗助长的急促,更像是这些灵植在短短几息内,安然度过了数月的最佳生长期,达到了它们生命状态最饱满丰沛的顶峰。
后土娘娘收回手,脸上带着些许劳作后的满意神色,俯身亲手采摘。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指尖碰到植株时,那些灵植甚至会微微摇曳,仿佛在表达亲昵与欢喜。
“大地之道,在于生养,在于馈赠。”她一边将采摘的灵植放入玉篮,一边轻声说道,似在解释,又似在自语,“强取豪夺,终非正道。予其所需,得其精华,方是长久。”
食材备好,她便在那暖玉灶台前忙碌起来。没有什么炫目的法术火焰,灶膛里燃烧的是从地脉引来的“温吞火”,热度均匀持久。她亲自操刀,刀工不见得多么出神入化,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韵律,每一刀下去,食材的纹理仿佛都自动迎合,将最精华的部分呈现出来。
清炒幽魂菜时,她只撒了点细盐般的“魂晶末”;炖煮忘忧薯汤,用的是莲池引来的“净水”;安神菇与几样辅料简单烤制,轮回椒捣碎制成蘸料……工序并不繁复,甚至可以说简单,但每一种处理,都恰到好处地激发了食材最本源的风味与灵力。
狐妗看得目不转睛,她出身青丘,精于幻术与人心,对细节感知尤为敏锐。她能感觉到,后土娘娘烹饪的每一个动作,都暗合着某种“生长”与“调和”的韵律,那不仅仅是厨艺,更是大地法则在微观层面的精妙演绎。刘渊则默默感受着那弥漫开的香气与灵气,它们温暖而厚重,不仅滋养肉身,似乎连元神都感到一种被妥帖安抚的舒适。
不多时,四菜一汤便摆上了那古根木桌。菜式简单,却氤氲着惊人的灵气与一种“家”的温暖气息。后土娘娘又取出一个漆黑的小坛,拍开封泥,里面是琥珀色的浆液,酒香醇厚中带着丝丝缕缕的轮回沉淀感。
“来,坐,都坐下。”她招呼着,亲自给刘渊和狐妗摆上碗筷——碗是温润的黄泥陶碗,筷子是纤细的雷击木筷,朴实无华,却让人倍感亲切。
三人落座。后土娘娘先给刘渊夹了一筷子幽魂菜,墨玉般的叶片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润厚重的气流沉入丹田,滋养经脉。“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她又看向狐妗,眼中满是慈祥:“妗儿也吃,别拘束。到了这儿,就是回家了。”
狐妗连忙道谢,乖巧地先给后土娘娘布菜,又给刘渊盛汤,举止得体,目光清澈。
家宴便在这样温馨的氛围中开始。起初,后土娘娘只是问些路上的见闻,酆都的景象,语气轻松。但很快,她的目光便深深落在刘渊脸上,问出了那个她最关心、也最心疼的问题:
“渊儿,跟外婆说说……你小时候,在桃园镇,是怎么过的?”
刘渊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略一沉吟,便从有记忆时讲起,语气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讲冬日漏风的破庙,夏日灼人的石板;讲为了生存,早早学会观察人心、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讲夜里仰望星空时,那份无人诉说的孤独与对身世的迷茫,而最多的还是感谢于桃园镇三位叔叔扶养自己的恩情;……
他说得平淡,后土娘娘却听得无比专注。当听到刘渊冬日里只能裹着单薄破旧的麻衣,靠着一口心气硬抗冻寒时,她的眼眶又红了,默默拿起粗布帕子,轻轻擦拭眼角。听到刘渊曾因“灾星”名头被镇里孩童追打欺辱时,她握着筷子的手轻轻颤抖,指节有些发白。
“……都过去了,外婆。”刘渊见状,反过来安慰她,“那些经历,让我更知民间疾苦,也让我明白,力量该用来守护什么。”
后土娘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怜惜与酸楚,重重地点头,又给刘渊夹了满满一筷子菜:“好孩子,受苦了……以后,有外婆在。”
气氛稍缓,她又细细问起双川的情况,烬雪关的防务,望霞川的建设。尤其对刘渊麾下几人问得仔细:“那白虎族的小子,白啸岳,听闻是个直性子的?待你可真心?” “玄霄宗的小罗汉鲁达,看着浑,心里却明镜似的吧?” 刘渊一一回答,说起白啸岳的忠勇,鲁达的赤诚,还有他们共同经历的风波与信任。
听到这些,后土娘娘的脸色才真正舒缓下来,露出欣慰的笑容:“有人真心辅佐,比什么灵宝仙丹都强。这些人,你要珍惜。”
然而,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天庭,转到刘渊如今的处境时,餐厅内温馨的空气似乎微微凝滞了。后土娘娘放下筷子,看着刘渊:“你父皇……待你如何?天庭之中,可有人为难你?”
刘渊斟酌着词句,说了天帝张昊天的暗中维护与期待,也提到了储君之位带来的瞩目与压力。当他终于提及蟠桃宴上,毗沙门王那句充满恶意的“真仙境,也配参加蟠桃盛宴?”时,尽管他语气竭力保持平稳,但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霾与紧抿的唇角,还是泄露了内心的屈辱与不甘。
餐厅里安静了片刻。
后土娘娘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深邃了些许,方才的慈祥温润中,隐隐透出一丝属于大地之母的威严与冷意。但她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倾听、细心布菜的狐妗,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安静的餐厅里响起:
“娘娘,主上从蟠桃宴回来后,话少了三成,修炼时偶有凝滞。妾身斗胆揣测……”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看了一眼刘渊,又望向后土娘娘,“他是嫌自己修为低了。觉得……真仙境,配不上储君之位,压不住那些明里暗里的非议。”
刘渊身体微微一僵,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在对上狐妗了然又带着心疼的目光时,哑然无声。他的心思,竟被这冰雪聪明的女子看得如此透彻。
后土娘娘闻言,目光在刘渊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心灵深处。她没有责备,没有叹息,反而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放下了手中的陶碗。
“渊儿,”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种讲道般的肃穆,“抬起头,看着外婆。”
刘渊依言抬头。
“今日,外婆便与你论一论,这‘修为’与‘大道’。”
她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修为是水,法则是渠。”后土娘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大地脉动,沉厚有力,“水再多,渠窄则溢,泛滥成灾,反噬自身;渠若通了,哪怕只是涓涓细流,亦能循道而行,滋养万物,终成江河湖海。”
她目光如炬:“那罗刹国的毗沙门王,混元大罗金仙境,修为高不高?高!但他的寂灭法则,可曾踏入道祖境?没有!他空有浩瀚的‘水’(修为),渠(法则)却未真正畅通。所以,他在混元大罗金仙中,不过是末流,真论起对‘道’的掌控与威能,未必强过某些将单一法则修至‘言出法随’境的顶尖太乙金仙。”
刘渊瞳孔微缩,这一点,他虽有模糊感觉,却从未被如此清晰地点破。
“第二,”后土娘娘收回一根手指,“你已凝聚‘时间法域’。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在时间法则这条‘渠’上,已经挖开了第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河道!在真仙境就能做到这一点,万中无一。在你的法域之内,时间由你部分掌控,同阶修士谁能与你抗衡?便是普通金仙,若不入你域中,也会受你影响,若入你域中,更要受你压制!这,才是你真正的根基与依仗,远比你真仙后期的修为境界重要得多!”
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肯定。
“第三,”她收起最后一根手指,目光灼灼,“你的路,很清楚:法域期,只是起点。其后是合道期——将你的时间法则,更深地融入你的‘道’,初步形成自己的时间之道。再后,是言出法随,一言可为时间法则。最终,是时间道祖,执掌时间大道权柄,与天地同尊。”
“渊儿,”后土娘娘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无尽的期许,“不要被‘真仙’这两个字困住。你的父皇张昊天,你的师尊无尘,他们也是在玄仙境后期,才勉强摸到合道期的门槛。你如今便已法域有成,起点不知比他们当年高了多少!假以时日,稳步前行,何愁大道不成?何须在意那些只懂得比较‘水’之多少的庸碌之辈的聒噪?”
刘渊怔怔地听着,心中那层因毗沙门王嘲讽而凝结的冰壳,在这番如春阳化雪般的教诲与肯定中,悄然碎裂、消融。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感,从心底滋生。
是啊,他一直在用别人的尺子丈量自己,却忽略了自己手中最独特的“渠”。
“外婆……孙儿明白了。”刘渊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时,眼中的阴霾尽去,只剩下更加坚定的光芒,“我会深耕时间法则,拓宽我的‘渠’。修为之水,自然随渠而涨,不急一时。”
后土娘娘终于露出了今晚最舒展、最欣慰的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洋溢着光彩:“好!这才是我后土的好外孙!”
她心情大好,又看向一直静静聆听、眸中闪着智慧光彩的狐妗,越看越是喜爱。略一思索,她从腕上褪下一枚青翠欲滴、形似狐尾的古玉,玉质温润,内蕴一丝古老精纯的生机。
“妗儿,”她拉过狐妗的手,将古玉放入她掌心,“这枚‘青丘古玉’,据说与你们祖上有些渊源,今日赠你。你心思玲珑,蕙质兰心,渊儿身边有你,是他的福气。”
狐妗先是一愣,随即感受到古玉中那与她血脉隐隐共鸣的气息,又听出后土娘娘话中深意,俏脸微红,但并未推辞,而是大大方方地收下,郑重行礼:“妗儿感谢娘娘厚赐,定当尽心辅佐主上。”
后土娘娘笑着点头,重新拿起筷子:“好了好了,正事说完,菜都要凉了。吃,都多吃点!这才是正理!”
笑声,终于再次盈满了这幽冥深处温暖的小小膳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