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只点了一盏青铜灯。
灯焰在琉璃罩中安静燃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满墙书架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窗外是烬雪关的深夜,雪停了,月光惨白地铺在庭院里,给冻土覆上一层冰冷的银箔。
刘渊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那卷明黄礼单在案上展开。狐妗侍立在他身侧,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三界奇物考》,书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这是她从青丘带出来的孤本。
“开始吧。”刘渊说。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时间法域在他周身自然流转,让灯焰的光芒都出现了细微的迟滞,仿佛这片空间里的时间比外界慢了半拍。
狐妗点头,纤白的手指轻轻点在礼单第一行。
“九千年紫纹蟠桃,三枚。”她声音平静,像是在念诵经文,“西王母瑶池核心区所出,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食一枚,可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
刘渊没有看礼单,而是看着跳跃的灯焰:“天帝自己的蟠桃园,虽有造化绿液可以缩短成熟时间,万年一熟的珍藏也不过数百枚而已。这次一口气拿出三枚给外婆……你怎么看?”
狐妗合上《奇物考》,眼中闪过分析的光芒:“三重含义。”
“说。”
“第一,尊重。”狐妗道,“蟠桃是仙界至高灵物,更是身份象征。赐予后土娘娘,是承认她在三界中的地位——大地道祖,轮回主宰,配得上这份尊荣。”
“第二呢?”
“拉拢。”狐妗声音压低了些,“幽冥地府虽名义上归属天庭管辖,但谁都知道,十殿阎罗真正听命的是后土娘娘。天帝此举,是在释放善意:天庭愿以最高规格,与幽冥维持良好关系。”
刘渊指尖在案上轻敲:“第三重?”
狐妗顿了顿,抬眼看他:“是做给您看的。”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灯焰“噼啪”炸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继续。”刘渊说。
“您如今是储君。”狐妗缓缓道,“天帝在向您展示,如何与一方巨擘打交道——既要给足面子,也要让对方明白,这份面子是谁给的。更重要的是……”
她指向礼单上蟠桃后的备注小字:“您看这里:‘滋养幽冥清气’。”
刘渊目光落在那些蝇头小字上。字迹是张昊天亲笔,用的是上古神文,寻常修士根本认不出。但他认得——无尘佛教过。
“幽冥地府轮回压力日重,亡魂怨气积淤,清气不足。”刘渊低声念出,眉头微皱,“蟠桃至阳至纯,确实能中和阴气,稳定轮回秩序。但这不该写出来……”
“所以这才是关键。”狐妗眼神锐利,“天帝在明明白白告诉后土娘娘:我知道幽冥的困境,我愿意帮你。但这份帮助,是通过刘渊的手送到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也是在告诉您,储君不仅要会打仗、会治国,更要懂得……如何在恰当的时机,送出恰当的礼物。”
刘渊沉默良久。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线条。时间法域的波动渐渐平息,灯焰恢复了正常的跳跃频率。
“下一件。”他说。
狐妗手指下移:“五色息壤,一盒。女娲补天所遗神土,生生不息,可育山河。”
这次不用她分析,刘渊自己开口:“大地道祖执掌大地法则,息壤对她而言,既是补品,也是……警示。”
“警示?”狐妗挑眉。
“外婆的大地道则已臻化境,但这些年轮回压力太大,她分心维持幽冥,对人间大地的关注难免减弱。”刘渊声音低沉,“天帝送息壤,是在提醒:别忘了你的根本是大地。也是在支持——用这盒息壤,你可以更好地稳固人间山河。”
他顿了顿,冷笑一声:“当然,还有一层意思:你看,我连女娲遗泽都舍得给你,够意思吧?”
狐妗眼中闪过赞赏。她这位主上,政治嗅觉越来越敏锐了。
“第三件,建木灵枝,一枝。”她继续,“贯通三界的神树之枝,喻沟通天地人伦。”
“这个简单。”刘渊说,“幽冥与仙界、人间的通道,这些年因为轮回负荷,时有滞涩。建木灵枝能稳固通道,是在帮外婆解决实际困难。但更重要的是……”
他看向狐妗:“你觉得呢?”
狐妗沉吟片刻:“是在强调‘三界一体’。幽冥不是孤立的,仙界愿意保持通道畅通——但这份畅通,需要幽冥配合天庭的秩序。”
“说得好。”刘渊点头,“继续。”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两人一件件分析过去。
乾坤造化丹,一瓶九粒,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炼就——是帮幽冥稳固那些因怨气冲击而动荡的轮回节点。
幽冥清静露,一壶,采九幽深处净魄清泉炼制——是助十殿阎罗涤荡亡魂戾气,减轻审判压力。
山河定气珠,一对,凝聚九州龙脉地气——是让后土娘娘能更好地感知人间大地变化,及时平息可能的地脉灾劫。
周天星辰图,织女以云霞织就——是提醒幽冥要遵循天时,轮回节奏需与星辰运转相合。
地只万灵谱,记录山川河岳真名——这意味最重,等于是将敕封地只的部分权柄,正式分享给幽冥。
最后的轮回金莲种子三颗,生于忘川之源——这是给外婆个人的礼物,花开时可照见前世今生,助她辨明善恶,完善轮回法则。
每分析一件,书房里的气氛就沉重一分。
这不是礼单。
这是一份政治文件,用天地奇珍写就的盟约,一次高层博弈的筹码交换。
当狐妗念完最后一件,书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青铜灯里的灯油快要燃尽了,火焰开始不安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满墙的古籍上,像是无数沉默的见证者。
许久,刘渊缓缓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时间法域再次波动起来,这次不再稳定,而是出现了细微的涟漪——这是他心绪波动的外在表现。
“主上?”狐妗轻声唤道。
刘渊没有睁眼,只是低声说:“你知道吗,小时候外婆来看我,从来不带这些东西。”
狐妗静静听着。
“她带自己做的桃花糕,带凡间集市上买的小泥人,带她宫里老嬷嬷缝的冬衣。”刘渊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有一次我练功受伤,她连夜赶来,什么宝物都没用,就用手按在我伤口上——大地道则的生机源源不断涌进来,比什么灵丹都管用。”
他睁开眼睛,眸子里有复杂的光。
“外婆从不看重这些。”他说,“在她眼里,再珍贵的天地奇珍,也比不上亲人平安,比不上轮回有序,比不上大地上的生灵安居。”
狐妗轻声问:“那您为何还要送?”
“因为她必须收。”刘渊看向那卷礼单,眼神锐利如刀,“这不是送给她一个人的,是送给整个幽冥看的。天帝在表态:我认可后土,也认可幽冥在三界中的地位。这份态度,外婆不能不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月光如洗,庭院里的积雪反射着清冷的光。更远处,烬雪关的城墙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轮廓,城墙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北境冻土——那是他的责任,他的疆域,他必须守护的东西。
“而我要做的,”刘渊背对着狐妗,声音平静却坚定,“就是亲手把这份态度送到。让幽冥诸神看见,让十殿阎罗看见,让所有暗中窥视的眼睛看见——刘渊,有这个资格代表天庭,走进幽冥最深处。”
狐妗走到他身侧,轻声说:“也会让后土娘娘看见,她的外孙……长大了。”
刘渊转头看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感慨,也有一种破茧而生的锐气。
“三日后出发。”他说,“你准备一下,幽冥不比仙界,那里的规则……很不一样。”
“是。”
狐妗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主上。”
“嗯?”
“后土娘娘收到这些礼物时,”狐妗眼中闪着光,“最开心的,一定不是礼物本身。”
刘渊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
他点头,声音柔和下来:“我知道。”
狐妗微笑,轻轻带上书房的门。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
刘渊站在窗前,许久未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那卷摊开的礼单上。明黄的绢帛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上面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在诉说着三界高层的博弈、权衡、妥协与联合。
但他看到的,却是很多年前,那个拎着食盒站在玄霄宗山门外的老人。
外婆……
他在心里轻声说。
这次去看您,我会带着天庭的礼,也会带着……孙儿自己的答案。
时间法域无声流转,将这片空间的时间彻底凝固。
而在法域之外,烬雪关的深夜依旧流淌,星光依旧闪烁,冻土之下的地脉依旧在缓慢搏动,孕育着来年春天的生机。
三日后,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