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的潮水在药物的作用下缓缓退去,但梦境留下的冰冷烙印和随之翻涌的记忆与情绪,却如同烧红的铁钎,反复灼烫着江宸渊的神经。那些碎片不仅仅是痛苦和死亡的预演,更是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他过往的傲慢、疏忽,以及那些从未宣之于口、却在失去后才惊觉其分量的情感。
梦境的余波中,一些被他刻意忽略、或当时未曾深究的细节,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刺眼。
是的,从末世降临前大约三个月起,她开始提出要分手,他当时只当她是闹脾气,是安全感不足,是受了外面或家里那些闲言碎语的影响。他用物质安抚,用忙碌掩饰,以为哄一哄,过阵子就好了。他甚至觉得她使小性子的样子有点可爱,带着一种倔强的鲜活,是他枯燥掌控的世界里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然后是她坚持要辞职,离开他给她安排的、清闲又体面的工作。她说想自己做点事,他虽有不悦,但看着她眼中少有的坚持,最终还是允了,想着让她碰碰壁也好,总会回来的。
接着,就是她开始出国近乎疯狂地、不动声色地囤积物资。起初是家里多了一些不易腐烂的罐头、压缩饼干、瓶装水,他以为是女孩子缺乏安全感的古怪爱好。说只要钱 ,就给她钱,后来规模越来越大,甚至通过某些渠道弄到了专业的户外生存装备、药品、燃料……他问过,她只是淡淡地说:“有备无患。” 他当时怎么想的?觉得她小题大做,甚至有点杞人忧天,但也由着她去了,毕竟花的是他的钱(或者说,她愿意花他的钱,他反而有种隐秘的满足感)。现在想来,那哪里是“有备无患”?那分明是知晓末日将至、在进行绝望的孤注一掷!最后,她离开了。不是赌气出走,而是带着那些囤积的物资,彻底消失在他的掌控范围,六百亿,对当时的他来说不过是一串数字,给她,是纵容,也是自信——他相信无论她走到哪里,最终都会回到他身边,或者至少,他随时能把她找回来。钱?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她离开时,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只有一片他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决绝和平静。
“她当时……是不是早就认为,是我抛弃她?不要她了?” 江宸渊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梦中,祖母那句“我已经处理好了”,林薇那张看似无辜实则得意的脸,还有他自己那段时间忙于所谓家族事务、对她的忽略和理所当然……这一切,在她眼里,是不是早就构成了“被抛弃”的完整证据链?
所以,她才会走得那么义无反顾,那么毫不留恋。不是赌气,不是试探,而是心死之后的彻底割裂。她带走的不是他的钱,而是她自己的生存希望;她留下的不是念想,而是对他、对江家、对那段关系的彻底告别。
“我……是喜欢她的。” 江宸渊闭上眼,喉咙干涩得发疼,这句话在心底盘旋,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不是在什么正式场合,而是在公司楼下。她抱着一大摞文件,差点被匆匆走过的他撞到。文件散落一地,她有些狼狈地蹲下身去捡,抬头时,眼里没有常见的惊慌或讨好,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急于收拾残局的专注。阳光(那时候还有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在她侧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漏了一拍的声音。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新来的实习生,家境普通,能力却出奇地扎实和敏锐。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然后利用职权,将她调到了离自己最近的岗位。他喜欢看她认真工作的样子,喜欢她偶尔露出的小小狡黠,喜欢她身上那股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的、干净的韧劲。
“只是我没说过……从来没跟她说过。”
他以为不必说。他以为他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证明——给她最好的物质条件,为她铺平职业道路(虽然她后来放弃了),将那些觊觎她或对她不利的人或事不动声色地清理掉。他甚至……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将她圈在身边,为了扫清最大的障碍(他那个古板势利、绝不容许“低门楣”女人进门的父亲),他暗中运筹,利用一次关键的商业危机和家族内部矛盾,将父亲“礼送”去了欧洲分公司,美其名曰开拓海外市场,实则是流放。他踢开了最大的绊脚石,以为这样就能为她扫清道路,给她一个“完美”的未来。
可他忘了,她不是他商业棋盘上的棋子,她是一个有自己思想、感受和尊严的人。
“她不信我……她信不过我。”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是啊,他从未给过她真正的安全感。他的世界里充满了算计、交易和冷漠的家族规则。他对她的“好”,带着掌控和施予的意味。他从未向她敞开过心扉,从未告诉过她那些暗地里的维护和付出,也从未解释过那些必要的应酬和忽略。在他构筑的看似坚固的堡垒里,她感受到的,恐怕只有精致的牢笼和无法触及的冰冷墙壁。
所以,当末世来临的阴影(或许她通过某种方式预知了)笼罩下来,当家族的恶意**裸地展现在她面前,当他这个所谓的“依靠”再次缺席时,她选择了不信,选择了靠自己,选择了……离开。
梦中最后,IcU里那彻骨的冰冷和孤独,难道不是对他这种“不言爱、只掌控”的方式,最残酷的报应吗?
“我爱你……”
江宸渊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这三个字无声地滑出,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在梦里,在濒死的幻境中,他是否也曾这样无声地呼唤过?可那时,她听不到了。现在,她又在何方?是否还能听到?
这句话,他本该在她还留在他身边时,在她每一个不安的夜晚,在她每一次失望的眼神里,清晰而坚定地告诉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末世废墟的角落里,对着冰冷的空气和无法传递的思念,进行一场迟到了两辈子、苍白无力的独白。
懊悔如同黑色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溺毙。比梦中的死亡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这种洞悉了错误根源、却可能再也无法弥补的绝望。
他猛地咳嗽起来,牵动了手臂的伤口,剧痛让他混沌的思维清醒了一瞬。
不,还不能绝望。
这一世,不一样了。她还活着(冰刃的线索证实了这一点),他也还活着。虽然身处末世,虽然前路艰险,但至少,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
找到她。
然后,用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去解释,去……说出口。
不是用钱,不是用强权,而是用他这条在末世里挣扎出来的命,用他迟来的醒悟和可能永远无法消弭的愧疚,去重新赢得她的……哪怕只是一点点信任,或者,一个听他解释的机会。
江宸渊重新闭上眼,将翻涌的痛楚和湿意狠狠压回心底。高烧带来的虚弱感还在,但一种比之前更加偏执、也更加清晰的意志,正在痛苦中淬炼成型。
前世(如果那是前世)的梦魇,是警告,也是鞭策。
这一世,他绝不能再让那句“我爱你”,成为永远无法送达的遗言。
窗外的风声依旧呜咽,如同末世永恒的挽歌。而行军床上这个男人,在经历了梦境与高烧的双重洗礼后,眼底深处最后一点属于过往“江总”的矜傲与模糊,终于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狼性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寻找慕紫嫣,不再仅仅是因为执念或愧疚,更成了他在这冰封地狱里,为自己残存的“人性”和“未来”,所能抓住的、唯一的救赎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