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王浩死了。
这个在大数据管理局分管网络安全的副局长,用一枚锋利的刀片,在办公室的洗手池边,结束了自己四十二岁的生命。现场没有搏斗痕迹,只留下一封用标准宋体四号字打印、没有署名的遗书,内容寥寥,承认了因其“个人工作失误与贪念”,导致系统安全漏洞,对给组织造成的损失“悔恨交加,唯有一死以谢罪”。
消息传到周正帆耳中时,他正与市委书记郑向东在返回江市的车上。于晓伟接完张正华的紧急电话,脸色煞白地转述了这个消息,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郑向东猛地一拳砸在座椅扶手上,震得车身仿佛都晃了晃:“灭口!这绝对是灭口!”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愤怒和一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王浩一个副局长,就算有内鬼的胆子,也未必有直接接触全部核心数据的权限!他背后一定还有人!这是被人推出来当了替死鬼!”
周正帆没有说话,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四肢冰凉。王浩的死,像一把精准剪断线索的剪刀,将刚刚在省委会议上获得的一丝喘息之机,彻底绞碎。对手的狠辣与果决,远超他的想象。这不仅仅是弃车保帅,这是连“车”都要彻底碾碎,不留任何痕迹!
“立刻掉头!”周正帆对于晓伟吼道,声音嘶哑,“不去市委了,直接去大数据管理局现场!”
“正帆!”郑向东按住他的胳膊,“你现在去现场,不合适!你是市长,是当事人之一,要避嫌!而且,省委刚开完会,罗书记的话音还在耳边,我们必须更加谨慎!”
周正帆猛地甩开郑向东的手,情绪几乎失控:“谨慎?还怎么谨慎?人都死了!死在了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死在了我们纪委和公安联合调查的眼皮子底下!这是对我们,对组织**裸的挑衅!我必须去看看,看看他们到底嚣张到了什么地步!”
看着他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郑向东沉默了片刻,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一起去。但是正帆,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必须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车子发出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在高速路口强行调头,朝着大数据管理局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数据管理局所在的办公楼已经被警方彻底封锁,蓝色的警戒线将闻讯赶来的记者和围观群众隔绝在外。闪烁的警灯映照着每个人惊疑不定的脸庞。周正帆和郑向东的车直接驶入地下车库,从内部通道直达案发楼层。
市纪委书记张正华、市公安局局长李维民,以及联合调查组的核心成员都在现场,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情况怎么样?”周正帆劈头就问,目光扫过走廊里面色苍白的办公人员。
张正华引着他们走向王浩的办公室,低声道:“初步勘查,符合自杀特征。死亡时间大约在今天凌晨四点至五点半之间。遗书是打印的,无法进行笔迹鉴定,上面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办公室的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
“监控呢?”郑向东追问。
“这一层的监控……从昨天午夜开始,就被人为关闭了。技术部门正在恢复硬盘数据,看能否找到关闭前的记录。”李维民脸色难看地回答,“对方很专业,反侦察意识极强。”
走进王浩的办公室,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洗手池边缘和白色瓷砖地面上,还残留着一些已经干涸发暗的血渍,触目惊心。办公桌上,除了那封冰冷的遗书,还摆放着几份日常的文件,一台处于待机状态的电脑。
技术人员正在小心翼翼地提取电脑硬盘和各种可能的痕迹。
“王浩的个人通讯设备呢?”周正帆问。
“手机不在现场。”张正华摇头,“我们查了他的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是昨天晚上十点零三分接听的,来自一个未经实名的网络虚拟号码,通话时长只有十七秒。之后他的手机就处于关机状态,最后信号消失在城东的城乡结合部一带。”
虚拟号码?关机?信号消失?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灭口行动。那十七秒的电话,很可能就是下达死亡指令或者确认行动的信号!
“银行流水查清楚了吗?那两百万境外资金,具体来源是哪里?”周正帆追问,他记得于晓伟汇报过这个关键信息。
“正在通过国际刑警渠道协查,但对方使用了多层洗钱通道,最终源头指向一个战乱地区的空壳银行,追查难度极大,需要时间。”张正华回答道,“不过,我们在他办公室一个隐蔽的抽屉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张正华递过来一个用证物袋装着的微型U盘。
“里面是什么?”周正帆和郑向东同时看向他。
“初步查看,里面只有一个加密的压缩文件。密码尚未破解。文件名是……‘保险’。”张正华语气凝重。
“保险?”周正帆咀嚼着这两个字。这是王浩留给自己的“保险”,还是对手故意留下的又一个诱饵?
他感到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王浩的死,非但没有让事情明朗化,反而将水面下的暗礁彻底暴露了出来,预示着前方更加险恶的航程。
“郑书记,周市长,”市公安局局长李维民补充道,“根据我们对王浩社会关系和近期行踪的初步摸排,发现他最近三个月,消费水平明显提高,名下多了一张其直系亲属均不知情的信用卡,有几笔大额消费,用于购买奢侈品和境外旅游套餐。而且,他妻子反映,最近一段时间,王浩经常失眠,情绪低落,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上了船就下不来了’、‘都是疯子’之类的话。”
上了船就下不来了?都是疯子?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周正帆的心上。王浩显然只是一个被利用、最终被抛弃的小角色。真正的“疯子”,还隐藏在更深、更暗处。
“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个U盘的密码破解开!”周正帆对张正华和李维民下令,“同时,对大数据管理局所有接触过核心数据、拥有系统高级权限的人员,进行第二轮、更严格的背靠背审查!王浩能轻易关闭监控,说明他很可能不是一个人行动,内部还有他的同伙,或者……有更高权限的人为他提供了便利!”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
离开大数据管理局,坐进车里,周正帆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王浩的死,像一块巨大的陨石,砸入了本就波涛汹涌的江市政坛,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吞噬一切的漩涡。
“正帆,接下来怎么办?”郑向东的声音带着同样的疲惫和沉重。
“两条腿走路。”周正帆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梳理思路,“第一,对外,我们要迅速统一口径。王浩的死,暂时定性为‘因个人问题畏罪自杀’,避免引发更大的猜测和恐慌。宣传部和网信办要密切监控舆情,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借机炒作,把矛头再次引向我们市委市政府班子。”
“第二,对内,调查必须加速,但更要深入、更隐秘。王浩这条线虽然断了,但他留下的U盘,他异常的消费,他妻子的证词,都是新的线索。我怀疑,对手的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王浩的死,可能会让其他参与其中的人感到兔死狐悲,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郑向东点了点头:“我同意。另外,我建议,立刻向省委、省纪委做紧急补充报告,将王浩自杀事件以及我们掌握的新情况,原原本本汇报上去。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对上级有任何隐瞒。”
“好!报告由我们两人联合署名。”周正帆补充道,“还有,省里和中央调研组的最终结论和处置意见下来之前,江市的日常工作,尤其是经济工作和民生保障,绝不能出任何乱子。你和我,必须有一个时刻坐镇指挥,确保大局稳定。”
两人在车上迅速商定了应对策略,压抑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多少。王浩的死,像一个不详的征兆,预示着这场斗争,正在从之前的舆论攻防、调查博弈,向着更加残酷、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滑去。
回到市政府办公室,周正帆立刻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紧急会议,部署稳定工作。他要求各分管副市长切实负起责任,紧盯重大项目进展,防范化解各类风险隐患。
会议结束后,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窗外阳光炽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于晓伟轻手轻脚地进来,给他换了一杯热茶,又放下一份需要紧急签批的文件。
“周市长,您……您脸色很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下?”于晓伟担忧地问。
周正帆摆了摆手,拿起笔,努力让自己的手不颤抖,在文件上签下名字。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他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市发改委主任魏长明的号码。
“长明,江北老工业区搬迁安置房的建设进度,不能再拖了。你亲自去盯,现场办公,协调解决所有问题,确保首批搬迁户能在元旦前拿到钥匙!”
“是,周市长!我马上去办!”魏长明在电话那头坚定地回答。
放下电话,周正帆又联系了“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的秘书处,询问金光化工善后方案专家组的研究进展。他需要这些实实在在的工作,来对抗内心不断滋生的无力感和恐惧感。
傍晚时分,周正帆终于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事务,准备回家换身衣服。连续的高压和熬夜,让他的胃部开始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这个号码,通常只连接最紧要的通讯。
周正帆的心脏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拿起话筒。
“喂,我是周正帆。”
“正帆同志,我是秦怀远。”省委秘书长秦怀远的声音传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秘书长,请指示。”周正帆的心提了起来。
“两件事。”秦怀远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第一,关于王浩自杀事件,省委已经知悉。罗治国书记指示:一要妥善做好家属安抚和善后,维护稳定;二要彻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三要汲取教训,加强干部队伍管理和内部监控。”
“是!我们一定坚决落实罗书记的指示!”
“第二,”秦怀远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微妙,“中央调研组的最终报告,已经形成,并报送相关领导及部门。根据报告反映的情况和省委的初步研究……决定对江市的领导班子,进行必要的调整。”
周正帆的呼吸骤然停止,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终于……来了吗?
“调整……方案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的秦怀远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对周正帆而言,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经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并报请中央有关部门同意:周正帆同志,不再担任江市委副书记、常委、委员,市政府市长职务……”
周正帆的脑子“嗡”的一声,后面秦怀远还说了什么,他似乎都听不清了。他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难以承受。
“……另有任用。”秦怀远最后四个字,仿佛从天边传来。
另有任用?是安抚,还是……?
“郑向东同志,继续担任江市委书记。”秦怀远继续说道,“在新的市长人选到位前,由郑向东同志暂时主持江市全面工作。”
“正帆同志,”秦怀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似乎想安慰他,“省委对你在江市的工作,尤其是在处理复杂历史遗留问题、推动改革创新方面所做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是给予充分肯定的。这次调整,是综合考虑当前形势和工作需要做出的决定。希望你正确对待,服从组织安排,交接好工作,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周正帆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他知道,此刻任何情绪化的表现,都是不成熟、不理智的。
“请省委放心,我坚决服从组织决定。”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会认真交接好所有工作,绝不给江市留下任何隐患。感谢组织这些年的培养和信任。”
挂断电话,周正帆久久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他为之奋斗、也为之付出了沉重代价的城市的轮廓。
结束了。他在江市的使命,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是功是过?是得是失?此刻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迷茫和空虚。
于晓伟推门进来,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猜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为他打开了灯。
“晓伟,”周正帆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准备一下交接材料吧。我……要走了。”
于晓伟的眼圈瞬间红了,他哽咽着:“周市长……”
周正帆摆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
风暴并未平息,他只是被迫提前离开了风暴眼。
而真正的暗礁与潜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显现。
## **第二节**
周正帆被免去江市长职务的消息,像一颗无声的惊雷,在江市乃至整个江东省的政坛上空炸响。虽然正式的免职文件尚未下达,但省委常委会的决定通过非正式渠道,已如水面下的暗流,迅速在特定圈层内传播开来。
**反应最快的是江市的干部队伍。**
周正帆回到市政府办公室,准备开始进行工作交接的当天上午,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以前,他走进市政府大楼,沿途遇到的干部,无论熟悉与否,都会停下脚步,恭敬地喊一声“周市长”,眼神中带着敬畏甚至讨好。而今天,同样的那些人,目光变得闪烁、游移,打招呼的声音也显得迟疑而客气,少了那份发自内心的热忱,多了几分审慎的打量和距离感。一些平时汇报工作最积极的局长、主任,今天仿佛约好了一般,都没有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甚至连办公室工作人员送来文件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恭敬里,也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周正帆心中了然,却并无太多波澜。他早已习惯了官场这种趋利避害的生态。他只是平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开始整理这些年来积累的文件、笔记和工作心得。
于晓伟红着眼睛,默默地在一旁帮他收拾,将各种文件分类、归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不情愿的任务。
“晓伟,别这样。”周正帆反而安慰起他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调动是正常现象。你还年轻,以后无论在哪个岗位,都要记住,守住本心,踏实做事。”
“周市长,我……我就是替您不值!”于晓伟的声音带着哭腔,“您为江市做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委屈,凭什么……”
“闭嘴!”周正帆低声喝止,神色严肃,“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组织上的决定,自然有组织的考量。我们作为党员,服从安排是第一位的。”
于晓伟低下头,用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第一个主动登门的是市委书记郑向东。**
他推开周正帆办公室的门,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有关切,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正帆,委屈你了。”郑向东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省委的决定,我事先也并不知情。秦秘书长打电话通知我暂时主持工作的时候,我也很意外。”
周正帆给他倒了杯水,神色平静:“郑书记,您言重了。谈不上委屈,工作需要而已。我相信省委的决定是从大局出发的。”
郑向东看着他平静的脸,心中感慨万千。他深知周正帆的能力和魄力,也明白他在金光化工事件、推动改革以及此次应对调查和泄密风波中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付出的心血。这样一个想干事、能干事、也干成了不少事的干部,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不能不让人感到唏嘘。
“后续的工作,你放心。”郑向东郑重承诺,“你牵头推动的江北老工业区搬迁、金光化工善后、还有国企改革这些摊子,我都会一抓到底,绝不会让它们半途而废。委员会的模式,也会继续坚持和探索下去。”
“谢谢郑书记。”周正帆诚恳地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江市的发展,离不开一个稳定的环境和连续的政策。”
“关于你的新去向,”郑向东压低了声音,“秦秘书长那边,有没有透露点什么?‘另有任用’,这个说法……可大可小啊。”
周正帆摇了摇头:“没有具体说。可能是需要时间安排,也可能……只是一种过渡性的说法。我现在不去想这些,先把交接工作做好。”
郑向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知道,在尘埃落定之前,任何猜测都是徒劳的。
**紧接着,一些与周正帆关系密切的干部也开始陆续来访。**
魏长明是跑着进来的,额头上还带着汗珠,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不平:“周市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凭什么啊?您这一走,江北项目怎么办?那么多改革才刚刚开了个头……”
“长明!”周正帆打断他,语气严厉,“注意你的言行!工作是组织的,不是哪一个人的!我走了,还有郑书记,还有你们!该推进的工作,一件也不能落下!你要是摆挑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魏长明看着周正帆严厉的眼神,满腔的话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为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自己的大腿上,低下了头。
市纪委书记张正华也来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周正帆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里,有同为战友的理解,也有对前路未卜的担忧。
**然而,更多的,是沉默和观望。**
周正帆能够感觉到,市政府大楼里,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揣测着他的未来,权衡着与他关系的远近。那些曾经在他麾下奋力工作、得到他赏识提拔的干部,此刻大多选择了沉默。这无关个人恩怨,而是残酷的政治现实。一个失去了权力核心位置的领导,其影响力会如同阳光下的冰块,迅速消融。
周正帆对此心知肚明,也并不怪罪。他只是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工作交接中,力求将每项工作的来龙去脉、关键节点、潜在风险,都清晰地梳理出来,为后续接手的人提供便利。
**家庭,成了他此刻唯一可以放松和汲取温暖的港湾。**
林晓薇在得知消息后,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默默地准备了一桌他爱吃的菜。女儿小雅似乎也察觉到了家里气氛的不同,变得格外乖巧,吃完饭后主动帮妈妈收拾碗筷,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房间。
“爸爸,你以后……不用那么忙了吗?”小雅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
周正帆心中一酸,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嗯,爸爸可能能多陪陪你和妈妈了。”
“那……我们可以一起去旅游吗?你答应过我好久好久了。”小雅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好,等爸爸忙完这阵子,我们就去。”周正帆承诺道,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忙完这阵子?下一阵子,又会在哪里?会是什么光景?
林晓薇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不管去哪里,不管做什么,我和小雅都支持你。累了,就休息一下。家,永远都在这里。”
妻子的理解和支持,让周正帆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紧紧反握住那只温暖的手,仿佛从中汲取着坚持下去的力量。
**就在周正帆闭门谢客、专心交接工作的第二天,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五处的处长,一位姓王的副厅级干部。他的到来,让于晓伟都感到有些意外。
“王处长,您怎么来了?”周正帆连忙起身相迎。
王处长笑容和煦,与周正帆握了握手:“正帆同志,受部领导委托,我来跟你谈谈心,了解一下你的想法。”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于晓伟识趣地退了出去,关好门。
“正帆同志,对于省委的决定,个人有什么想法和困难吗?”王处长开门见山,但语气很温和。
“我坚决服从组织决定,没有任何个人想法。”周正帆按照标准程序回答,“困难……也谈不上,就是希望能尽快明确新的工作岗位,早日为组织继续工作。”
王处长点了点头,似乎对周正帆的态度很满意:“你的觉悟,组织上是了解的。这次调整,省委也是经过了慎重考虑。你在江市的工作,成绩是主要的,敢于担当,勇于创新,这一点,罗书记、刘省长和组织部的主要领导,都多次肯定过。”
他话锋一转:“但是,正帆同志啊,有时候,改革者也需要讲究策略和方法。过于刚猛,容易折断;触动利益太多,也可能让自己陷入孤立。江市最近接连出事,虽然主要责任不在你,但作为政府主官,承担领导责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希望你能正确理解。”
周正帆默默听着,他知道,这才是组织部门对他此次去职的“官方定性”。既有肯定,也有告诫。
“请组织放心,我一定会深刻反思,总结经验教训。”周正帆表态。
“很好。”王处长笑了笑,“关于你的新工作安排,部里正在抓紧研究。考虑到你的能力和特长,以及需要一段时间缓冲和学习的实际情况,初步有几个方向,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周正帆的心提了起来。新工作的去向,直接关系到他未来的政治生命。
“第一个方向,是省社会科学院,担任党组书记、院长。社科院是正厅级单位,平台很高,也很清静,适合沉淀下来,做一些理论研究和思考。”
社科院?周正帆的心微微一沉。那几乎是一个被边缘化的“养老”职位,虽然级别不变,但远离权力核心,对于一个年富力强、习惯了在改革一线拼搏的他来说,无异于政治生命的提前终结。
“第二个方向,是省政协,担任副秘书长,分管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政协同样很重要,联系面广,可以发挥你协调能力强的优势。”
政协副秘书长?虽然还在省直机关,但同样属于相对闲职,与政府实权部门不可同日而语。
“第三个方向,”王处长看着周正帆的眼睛,缓缓说道,“是省委政策研究室,担任副主任(正厅级),协助主任负责宏观经济和改革政策研究。政研室是省委的智囊机构,直接为省委决策服务,任务很重,要求也很高。”
省委政研室副主任!
周正帆的心中猛地一动!这个职位,虽然不再是主政一方的“诸侯”,但却是距离省委决策核心更近的“近臣”!从事的政策研究工作,也正是他感兴趣和有所积累的领域!这无疑是一个比前两个选择好得多的安排!
他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但多年官场的历练让他克制住了冲动。他沉吟了片刻,谨慎地回答:“感谢组织考虑得如此周到。我个人没有意见,完全服从组织安排。无论去哪个岗位,都会竭尽全力,做好工作。”
王处长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好,你的态度很好。这只是初步意向,最终安排还要等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你这段时间先好好休息,陪陪家人,等正式通知。”
送走王处长,周正帆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省委政研室副主任……这个“另有任用”,似乎并非最坏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保护和培养?
难道,罗治国书记和省委,对他另有期待?
迷雾,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然而,他很快又想起了王浩的死,想起了那个尚未破解的U盘,想起了隐藏在暗处、能量巨大的对手。
离开江市,真的能摆脱这一切吗?还是说,只是从一个漩涡,跳入了另一个更深的、更隐蔽的漩涡?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于晓伟的号码:“晓伟,交接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加快进度。”
无论前方是何种命运,他都必须先处理好眼前的一切。
而就在他专注于交接工作时,一个来自省纪委的加密电话,再次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电话是张正华打来的,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正帆,王浩那个U盘的密码……破解了!”
## **第三节**
“破解了?!”周正帆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狂跳,“里面是什么内容?”
电话那头的张正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激荡的心情,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内容……非常惊人!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不仅包含了王浩与境外势力联络的部分指令和资金往来记录,更重要的是,里面有一份他偷偷备份的……内部通讯录和权限变更日志!”
“通讯录?权限日志?”周正帆一时没能完全理解其重要性。
“没错!”张正华语气急促地解释,“这份日志清晰地记录了过去一年内,市政府内部办公系统几个核心管理账号的异常登录和操作记录!时间、Ip地址、操作内容,都非常详细!其中,有几个关键敏感时期的权限变更和数据提取操作,其使用的管理员账号,其权限等级……远超王浩这个副局长所能接触的范围!甚至……超过了我们之前怀疑的任何一个人!”
周正帆的呼吸骤然停止了!超越了王浩,超越了他们之前怀疑的任何一个人?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内鬼的级别,可能比他们想象得还要高!可能就隐藏在市委市政府的核心层!甚至可能是……某个他们从未怀疑过的、位高权重的人物!
“账号……指向谁?”周正帆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张正华报出了一个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周正帆感觉自己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迷雾,照亮了那个一直隐藏在最深处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黑影!
**怎么会是他?!**
那是一个平日里温和儒雅、处事圆融、几乎从不与人红脸,在所有场合都保持着中立、超然姿态的领导!一个在周正帆乃至很多人看来,与陈明、刘永春那些势力毫无瓜葛,甚至偶尔还会对某些不正之风流露出些许不满的人!一个在此次风波中,始终表现得像个旁观者,甚至在某些时候,还看似无意地给周正帆提供过一些“善意”提醒的人!
竟然是他?!那个隐藏在幕后,操纵着王浩,或许还操纵着更多他们尚未知晓的棋子,一手策划了泄密事件,并将所有脏水引向周正帆和改革派的真正“内鬼”!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彻骨的冰寒!周正帆感到一股冷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对手的伪装之深,布局之精,心机之毒,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确……确定吗?”周正帆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U盘里的日志记录,与我们从系统服务商后台艰难恢复的部分底层日志,以及电信部门提供的Ip地址溯源信息,相互印证,指向性高度一致!”张正华的语气无比肯定,“虽然还缺乏直接的人证物证链,但这条技术证据链,已经足够坚实!我们之前调查方向完全被误导了!”
周正帆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冷汗已经湿透了衬衣。他一直以为对手是陈明的残余势力,或者是被改革触动的利益集团,却万万没想到,真正的毒蛇,就潜伏在自己身边,伪装成了无害的绵羊!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细节,都与这个惊人的发现一一对照。许多之前觉得蹊跷、不合逻辑的地方,此刻仿佛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泄密时机如此精准?为什么内部调查屡屡受阻?为什么王浩能轻易关闭监控?为什么对手总能抢先一步……
一切都豁然开朗!却又让人感到更加的绝望和无力!
“这件事……郑书记知道了吗?”周正帆艰难地问道。
“还没有!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张正华回答,“证据刚刚完全串联起来,我拿到报告,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你!正帆,这个人的位置太特殊,能量太大!没有绝对的把握和上级的明确指示,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打蛇不死,必被反噬!”
周正帆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正华说得对,面对这样一个隐藏极深、位高权重的对手,贸然行动,不仅无法将其绳之以法,反而可能被其反咬一口,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正华,你听着!”周正帆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和决断,“第一,所有证据,立刻制作多重备份,分别存放在绝对安全的地方,除了你和我,暂时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郑向东书记!”
郑向东虽然暂时主持工作,但在此刻,周正帆不敢完全排除任何可能性。对手的伪装能力太强,他必须谨慎。
“明白!”张正华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
“第二,立刻通过你最信任的、绝对可靠的渠道,将这份核心证据的摘要和我们的判断,直接呈报给省纪委主要负责同志,以及……‘利剑’小组的‘老钟’!请求上级的指示和支援!只有借助更高层的力量,才有可能扳倒他!”
“好!我马上去办!”
“第三,对外,一切如常。你的调查组,可以继续在王浩这条明线上做文章,麻痹对方。在我正式离开江市之前,不要让他察觉到任何异样!”
“明白!你放心!”
结束与张正华的通话,周正帆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交织的情绪。真相终于浮出水面,虽然残酷,却让他看到了拨云见日的希望。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巨大的危险。他现在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如同怀抱着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对手一旦察觉,会如何反应?会不会狗急跳墙?
他坐在办公室里,仔细回想着与那位“内鬼”领导接触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更多的破绽和证据。然而,对方做得实在太干净了,几乎不留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待上级指示的过程,显得格外漫长。
傍晚,周正帆接到了“老钟”通过安全渠道发来的回复,只有简短的八个字:
**“证据已收,静观其变。”**
这八个字,像是一颗定心丸,让周正帆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利剑”小组已经介入,意味着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了更高的层面,不再是江市,甚至不再是江东省内部能够单独处理的了。
他相信,“老钟”和他的团队,一定会采取最稳妥、最有效的方式,来处理这个巨大的“毒瘤”。
**就在周正帆以为,他可以在相对平静中完成工作交接,等待最终命运安排的时候,一个他始料未及的送别,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到来了。**
这天晚上,周正帆加班整理最后一批文件,于晓伟忽然进来汇报,说市政府门口,聚集了一些群众,想见见他。
周正帆有些诧异,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市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并没有想象中的人群汹涌,而是稀稀落落地站着几十个人。在路灯和门厅灯光的映照下,他依稀认出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有金光化工事件遇难者家属的代表,那位曾经情绪激动、后来在委员会工作中逐渐平静下来的老师傅;
有江北老工业区搬迁户里的几位老人,他们拄着拐杖,在寒风中翘首以盼;
有“鑫晟电子”劳资纠纷中,被他亲自接待过的那几位员工代表;
甚至,他还看到了“转角”书咖的老板王女士,以及女儿周小雅的班主任李老师……
还有更多,他叫不出名字,却依稀觉得面熟的普通市民。
他们手里没有横幅,没有口号,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都投向市政府大楼他办公室的这扇窗户。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周正帆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他没想到,在他仕途遭遇挫折,即将黯然离开之际,前来为他送行的,不是那些前呼后拥的干部,而是这些最普通的、他曾经为之努力服务过的群众。
他们用这种沉默的、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认可和不舍。
“周市长,他们……他们听说您要走了,自发来的。怕影响不好,待一会儿就走。”于晓伟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周正帆什么也没说,他迅速穿上外套,对于晓伟道:“跟我下去。”
他快步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来到了市政府大门前。
看到他出现,聚集的人群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那位金光化工遇难者的老师傅率先走上前,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深深地向周正帆鞠了一躬。
接着,那位江北搬迁户的老人也颤巍巍地走上前,将一个布包塞到周正帆手里,里面是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周市长,没啥好东西……路上吃,别饿着……”
“周市长,保重身体!”
“周市长,谢谢您!”
“周市长,好人一生平安!”
朴实无华的话语,伴随着一张张真诚而带着担忧的面孔,让周正帆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向着所有前来送行的人,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谢谢!”他的声音哽咽,“我周正帆……做得还不够好!对不起大家的地方,请大家原谅!希望大家以后,继续支持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把咱们江市,建设得越来越好!”
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这深深的鞠躬和简短的告别之中。
人群渐渐散去,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但周正帆知道,这一幕,将永远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他未来道路上,最温暖、最坚实的力量。
他站在空旷的广场上,任由冬夜的寒风吹拂着发烫的脸颊。
权力的得失,官场的浮沉,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你是否真正为这片土地和生活在上面的人们,付出了真心,做出了实事。
他抬起头,望着江市夜空上那几颗稀疏却明亮的星星,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真相大白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个人的去留,在此刻似乎已微不足道。
但他知道,无论他身在何方,这场关乎正义与黑暗的较量,都远未结束。他手中掌握的秘密,将成为刺破迷雾的利剑。
而他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
暗礁已然显露,潜流仍在涌动。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未知的前方,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