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 第53章 制度的重量

## 第一节

**周启年市长的办公室里，气氛比周正帆预想的还要凝重。**

省发改委的反馈意见以一份措辞严谨的函件形式，摆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周启年没有立刻谈论它，而是先泡了一壶茶，动作缓慢，似乎在借此平复心绪，又像是在酝酿如何开口。

“正帆，先看看这个吧。”周启年将一份文件复印件推到周正帆面前，语气平淡无波。

周正帆拿起文件，快速浏览。函件来自省发改委地区经济处，主旨是对“江市人民政府关于商请支持金光化工旧址环境治理与开发ppp项目有关政策的请示”的回复。回复内容相当官方，首先肯定了江市积极探索多元化模式治理历史遗留问题的初衷，但随即话锋一转，提出了几点“需提请贵市高度重视并审慎把握”的问题：

一是强调涉及历史污染地块的治理和开发，必须严格遵守国家相关环保法律法规和技术标准，治理方案需通过省级及以上环保部门组织的权威论证，治理效果需由具备资质的第三方机构严格验收，确保不留隐患。

二是提醒在ppp合作中，要依法依规确定合作对象，规范操作流程，特别是土地出让、收益分配等核心环节，要防止国有资产流失，确保公共利益最大化。

第三点最为关键，明确指出：“鉴于该项目涉及重大公共安全和历史遗留问题，社会关注度高，建议贵市在项目决策和实施过程中，严格落实‘三重一大’决策制度，充分论证，稳妥推进，必要时可提请省级相关部门进行指导协调。”

函件最后，抄送名单包括了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省自然资源厅、省生态环境厅等多个部门。

周正帆放下文件，面色平静。这份函件，看似是正常的业务指导，但字里行间透出的谨慎乃至保守的意味十分明显。尤其是最后一点，几乎是在暗示江市的决策层级可能不够，需要省里更多介入。而抄送范围如此之广，意味着这件事已经在省里相关层面挂了号，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关注。

“看明白了？”周启年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有看周正帆。

“看明白了。”周正帆点头，“省里的态度很谨慎，希望我们稳字当头，程序上不能出任何纰漏。”

“不仅仅是谨慎！”周启年放下茶杯，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不满和焦虑，“这是敲打！是警告！陈明副书记那边，肯定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们就是不看好，或者说，不愿意看到我们用这种模式成功！ppp？说得轻巧！这里面的政策风险、法律风险、舆论风险，现在被省发改委这纸公文点得明明白白！只要我们往前走，无数双眼睛就会盯着，随时准备挑刺！到时候，任何一个环节出点小问题，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攻击我们的炮弹！”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情绪有些激动：“正帆，我之前就提醒过你，这件事要讲究策略，要控制风险！你现在搞的这个ppp，步子迈得太大，又牵扯到敏感的土地和利益问题，正好授人以柄！省里这个反馈一来，我们还能怎么推进？硬着头皮上？那是不讲政治，不听招呼！就此停下？那我们在群众面前怎么交代？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承诺，不都成了笑话？！”

周正帆静静地听着周启年的宣泄，没有打断。他能理解周启年的压力和愤怒。作为市长，他必须对全市的稳定和发展负责，必须考虑与上级的协调。省发改委这份函件，确实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

等周启年稍微平静一些，周正帆才缓缓开口，语气异常沉稳：“启年市长，您的担忧，我完全理解。省里的反馈，也确实给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此止步。”

周启年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眉头紧锁：“不止步？那你说怎么办？硬顶着省里的意见上？”

“不，不是硬顶。”周正帆目光坚定，“我的想法是，既然省里担心我们决策不科学、程序不规范、监督不到位，那我们就用超越常规的科学、程序和监督，来回应这种担心！”

“什么意思？”周启年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想法是，”周正帆一字一句地说道，“成立一个独立的‘江市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

“委员会？”周启年愣了一下，“什么样的委员会？”

“一个真正独立、专业、权威，并且拥有广泛代表性的委员会。”周正帆显然已经深思熟虑，“它不属于市政府任何一个部门，直接对市委市政府负责。其成员，将包括国内顶尖的环境科学、公共卫生、毒理学、法律、公共政策领域的专家，邀请省内外知名学者，确保其科学权威性；同时，吸纳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市政协委员会代表，确保其程序合法性；最关键的是，必须有一定比例的、由相关社区业主推选产生的市民代表，确保其能够真实反映民意诉求。”

周启年听着，脸上的表情从疑惑逐渐变为震惊：“你…你想用这个委员会来干什么？”

“赋予它实权！”周正帆语气铿锵，“这个委员会将拥有以下几项核心职能：第一，负责对金光化工旧址及周边区域的环境治理方案进行独立评审和监督，治理标准必须由其认可，治理过程接受其全程监督，治理效果由其组织最终验收！第二，负责指导和监督对可能受影响居民的长期健康追踪计划的制定和执行，健康数据的收集、分析和发布，需经其审核！第三，对涉及金光化工遗留问题的重大决策，包括但不限于ppp合作方的选择标准、治理技术的路线、后续开发的方向等，拥有评议权和咨询权，其形成的评议意见，将作为市委市政府决策的重要依据，原则上应予尊重，如不采纳，需说明理由并记录在案！”

周启年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正帆：“你…你这是要把决策权交出去？！交给一个非官方的委员会？！周正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不是交出去，是建立更科学、更民主、更受信任的决策支撑体系！”周正帆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启年市长，我们之前的争论，根源在于信任危机——民众不信任政府的判断，上级可能也不完全信任我们的操作。那么，我们就把评判的权力，交给最权威的科学、最规范的程序和最广泛的民意代表！用制度和科学来代替个人决断，用透明和参与来化解猜疑和阻力！”

“胡闹！”周启年猛地一拍桌子，茶水都溅了出来，“你这是在逃避责任！是在搞政治浪漫主义！一个委员会，专家也好，代表也好，他们能负起政治责任吗？最后出了问题，板子不还是要打在你我身上？！而且，这么复杂的委员会，怎么运作？谁来协调？意见分歧怎么办？这根本就是给自己套上一个枷锁，一个动不动就可能陷入扯皮和僵局的泥潭！”

“任何制度都有成本，都有可能陷入僵局。”周正帆承认，“但这恰恰是制度的重量所在！它迫使我们必须用更严谨的态度、更充分的沟通、更广泛的共识来推动事情。这比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争论，或者靠某个领导拍板，要更稳妥，也更可持续！至于责任，如果我们的决策是建立在如此坚实的科学和民意基础之上，那么责任，就是我们一起承担的，也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

他向前一步，语气更加恳切：“启年市长，我们换个角度想。如果我们成功建立了这样一个委员会，并且它有效运转起来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为解决这类复杂公共难题，探索出了一条可复制、可推广的新路！意味着江市的治理现代化水平，迈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这其中的政治意义和创新价值，难道不比单纯解决一个金光化工地块更大吗？”

周启年怔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周正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与自己搭档多年的常务副市长。他看到了周正帆眼中那种近乎理想主义的光芒，也看到了其背后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意识到，周正帆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入思考，甚至可能已经下定了决心。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周启年缓缓坐回椅子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脸上充满了疲惫和挣扎。他知道，周正帆的这个提议，充满了巨大的政治风险。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这个委员会能够顺利建立并有效运转，赌科学和理性能够压倒利益和偏见，赌上级能够理解和容忍这种“超常规”的探索。

如果赌赢了，或许真能如周正帆所说，开辟一番新局。但如果赌输了…不仅金光化工的问题解决不了，他们两人的政治生涯，都可能因此蒙上阴影，甚至终结。

“你…你有多少把握？”良久，周启年声音沙哑地问。

“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周正帆坦诚地回答，“任何改革都有风险。但我相信，这是目前情况下，最能突破困局，也最符合长远利益的选择。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我相信人民的智慧，相信科学的力量，也相信，只要我们出于公心，省委省政府最终会支持这种有利于提升治理能力和维护社会稳定的探索。”

周启年再次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同意？意味着他将和周正帆一起，押上政治前途，去进行一场前途未卜的冒险。

反对？意味着他与周正帆的裂痕将彻底公开化，金光化工的僵局可能真的无法破解，而周正帆很可能还是会想办法绕过他，以其他方式推进，那样局面将更加不可控。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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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周启年市长的沉默，持续了足足有五分钟。** 这五分钟里，周正帆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能感受到周启年内心惊涛骇浪般的挣扎。

最终，周启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周正帆，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正帆，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到底是比我更勇敢，还是…更天真。”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事已至此，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说服你，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认定你的路就一定走不通。”

他拿起笔，在桌上一份空白便签上快速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周正帆：“关于成立这个‘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的设想，我原则同意。但是，有几点你必须明确，并且写入方案。”

周正帆接过便签，上面写着：1. 权限边界清晰（咨询、评议、监督，非决策）；2. 组织架构严谨（市委领导，政府依托，人大政协监督）；3. 运行规则明确（议事规则、回避制度、保密要求）；4. 风险评估及预案完备。

“这是底线。”周启年语气不容置疑，“这个委员会，必须在党的领导下开展工作，其定位是决策咨询和监督机构，不是权力机构，最终决策权必须牢牢掌握在市委市政府手中！这是政治原则，不能有丝毫模糊！其次，委员会的组建和运行，必须有严格、细致的规则，确保其专业性、规范性和效率，不能成为扯皮俱乐部。最后，你必须牵头做一个全面的风险评估，预判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并制定应对预案。方案不成熟，不能上会研究。”

周正帆看着便签上的四条要求，心中明白，这是周启年在巨大压力下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妥协和支持，同时也划出了明确的红线。他郑重地点点头：“启年市长，您提的这四点非常重要，是委员会能否成功的关键。我会严格按照这四点要求，组织力量，尽快拿出一个周密、可行的组建方案。”

“不是尽快，是要又快又好！”周启年强调，“而且，这个方案在上市委常委会之前，必须先向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做一次专题汇报，争取理解和支持！我们不能搞突然袭击。”

“我明白。”周正帆应承下来。他知道，这是周启年吸取了省发改委反馈的教训，要求提前与上级沟通，降低政治风险。

“你去办吧。”周启年挥了挥手，脸上难掩疲惫，“我需要静一静。”

周正帆知道，这次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他站起身，向周启年微微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拿到周启年的“原则同意”，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周正帆立刻回到自己办公室，召来了于晓伟和魏长明。

他将与周启年讨论的情况和那四点要求简要说明后，直接部署任务：“晓伟，你立刻协调市委政研室、市政府研究室、市法制办的精干力量，组成一个方案起草小组。长明，你熟悉基层情况和专家资源，也加入进来。我们的任务，是在一周内，拿出一个关于成立‘江市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的完整组建方案，包括章程草案、议事规则、委员遴选办法、风险评估报告等所有配套文件。”

于晓伟和魏长明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这个想法太过大胆，涉及的层面太高，一周时间拿出成熟方案，压力巨大。

“周市长，一周时间是不是太紧了？而且，这个委员会的定位和职权…”于晓伟有些迟疑。

“时间紧，任务重，但必须完成！”周正帆语气果断，“定位和职权，就按照周市长要求的，是市委市政府领导下的高级别咨询、评议和监督机构，不是决策机构。但我们要在‘咨询、评议、监督’这三个词上，做出实实在在的内容，让它真正具有权威性和影响力。”

他看向魏长明：“长明，委员人选是关键。专家委员方面，你要动用一切资源，联系国内相关领域最顶尖、最有公信力的学者，特别是那些敢于坚持科学精神、不唯上的真正大家。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请市人大和市政协办公厅推荐原则性强、敢于发声的代表委员。市民代表…”

他顿了顿，说道：“市民代表，可以从我们之前接触过的，像陈树民老师、枫林景秀的刘教授，还有安置小区那位比较理性的业委会成员中考虑，但要制定明确的推选程序和资格审核办法，确保其代表性和公信力。”

魏长明一边快速记录，一边提出自己的顾虑：“周市长，专家和代表好邀请，但让他们真正投入进来，并且能够高效议事，可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秘书处和一套成熟的议事规则。否则，很容易陷入议而不决或者被个别偏激观点绑架的局面。”

“你说到点子上了。”周正帆赞许地点点头，“秘书处设想设在市科协，依托其专业和相对超脱的地位。议事规则要借鉴国际国内先进经验，明确会议召集、议题设置、发言顺序、表决方式（如果需要表决的话）、意见形成等各个环节，确保理性、有序、高效。这些具体细节，就是你们起草小组这一周要攻克的核心难题！”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周正帆带领着这个临时组建的方案起草小组，进入了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状态。** 办公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各种法律文本、政策文件、国内外案例堆满了桌面和地面。

周正帆亲自参与了章程和议事规则的核心条款讨论。对于委员会的职权，他们反复推敲措辞，既要体现其权威性，如“独立评审”、“全程监督”、“评议意见作为重要决策依据”，又要严格限定在咨询和监督范畴，明确“最终决策权在市委市政府”。

对于委员的遴选，他们设计了复杂的程序：专家委员由业内权威机构推荐，经秘书处资格初审后，提交由知名学者和部门代表组成的提名小组评议，最终名单报市委批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由市人大、政协按程序推荐；市民代表则由相关社区按照制定好的办法民主推选产生，并公示接受监督。

议事规则更是细致到了极致：会议法定人数、主持人产生方式、专家意见和民意表达的平衡、避免“专业霸权”和“民粹绑架”的机制、分歧处理原则…几乎考虑了所能想到的各种可能情况。

周正帆还亲自执笔撰写了风险评估报告。他坦诚地分析了委员会可能面临的七大风险：政治风险（被误解为削弱党的领导）、决策风险（议而不决或意见偏激影响决策）、舆论风险（被媒体或利益方利用）、法律风险（职权边界模糊引发诉讼）、操作风险（运行不畅陷入空转）、信任风险（委员公信力受损）以及财务风险（运行成本）。针对每一项风险，他都提出了具体的防范和应对预案。

**在这个过程中，周正帆与周启年保持着密切但谨慎的沟通。** 他将方案的核心内容和关键条款，不时以书面或口头形式向周启年汇报，听取意见。周启年虽然始终面色凝重，但也提出了不少建设性的修改建议，特别是在强化党的领导、明确责任边界等方面，把关极严。

一周后，一份厚达百余页，包含主方案及八个附件的《关于成立“江市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的请示》及全套组建方案，摆在了周正帆的案头。

看着这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方案，周正帆心情复杂。它像一件精心打造的制度铠甲，试图去抵御外界的风雨和内部的纷争，但同时也充满了未知的重量。一旦披上，前行之路是更顺畅，还是更步履维艰？

他仔细审阅了最后一遍，确认无误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于晓伟说：“报送周市长审阅。同时，按照周市长指示，以市政府党组名义，起草一份给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的汇报稿，简要说明我们的设想和方案要点，请求省委省政府指导。”

**风暴，在方案送出的一刻，其实就已经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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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方案按程序报送后，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周启年市长在审阅后，虽然仍有顾虑，但还是履行了承诺，主持召开市政府党组会议进行专题研究。会议上，分歧依然存在。分管财政的柳云峰副市长直言，成立如此高规格的委员会，每年运行经费不是小数目，是否必要？而且将决策过程如此复杂化，会不会影响效率？也有副市长担心，这会开一个不好的先例，以后其他领域的难题是不是也要照此办理？

但周正帆准备的方案极为周密，对可能质疑的点都有所回应。加上周启年最终表态支持，方案还是在市政府党组会议上原则通过，同意提交市委常委会研究决策。

**然而，真正的考验来自江市之外。**

就在市委常委会召开前夕，周正帆接到了省委秘书长秦怀远亲自打来的电话。秦秘书长的语气不再是往常的平和，而是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

“正帆同志，你们江市报送的关于成立那个…‘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的设想，省委主要领导已经看到了。”秦怀远开门见山，“罗书记让我先跟你通个气，这个想法…很大胆，但也非常敏感。省委一些领导同志对此有不同看法。”

周正帆的心微微一沉，但语气保持镇定：“秦秘书长，我们提出这个设想，是基于化解金光化工遗留问题复杂矛盾的现实需要，是为了探索更科学、更民主、更透明的治理方式，完全是在市委领导下进行的…”

“这些原则我们都清楚。”秦怀远打断了他，“但是正帆，你要明白，治理体系的任何重大变动，都需要极其慎重。你们这个委员会，定位虽然是咨询监督，但其职权设计，尤其是在‘评议意见作为重要决策依据’这一点上，很容易在理解和执行上产生偏差。有人担心，这会事实上形成‘两个决策中心’，削弱党委政府的权威和责任担当。”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更重要的是，现在网络信息发达，这种探索一旦被外界误读或者炒作，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舆论影响，甚至被赋予一些…不恰当的政治解读。这无论对江市，还是对全省，都可能带来被动。”

周正帆知道，秦怀远口中的“有人担心”、“一些领导同志”，所指为何。他沉声回应：“秦秘书长，我们理解省委的慎重。我们的方案设计，严格遵循了党的领导原则，委员会的运行完全在市委的掌控之下。我们相信，通过这种制度创新，恰恰能够增强党委政府的公信力和执行力，而不是削弱。至于舆论，只要我们动机纯正，程序正义，过程透明，最终可以用事实和效果来回应一切质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秦怀远才缓缓说道：“你的信心我很欣赏。但是正帆，现实往往比理想复杂。罗书记的意思，是让你们江市市委，对这个问题，再好好研究一下，尤其要充分预估各种风险。常委会，是不是可以暂缓召开？”

这是明确的叫停信号。周正帆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电话那头传来，几乎要让他窒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波澜：

“秦秘书长，感谢省委和罗书记的关心和指导。我们会认真领会领导指示精神，对方案进行进一步完善，对风险进行再评估。但是，金光化工遗留问题久拖不决，群众期盼迫切，社会关注度高，我们确实需要有新的思路和突破。这个委员会的设想，是我们经过长时间调研和深思熟虑后提出的，我们认为方向是正确的。能否恳请省委，在指导的同时，也给我们江市一个探索和试错的空间？”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尊重，也坚持了立场。

秦怀远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正帆啊，你的执着，我是知道的。但是…唉，这样吧，你们的常委会可以先不开，但也不要轻易否定这个方案。罗书记近期可能会安排时间，专门听一次你们江市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汇报。你们做好准备吧。”

“是！我们一定做好充分准备！”周正帆立刻应道。只要还有汇报的机会，就还有争取的空间。

**结束与秦怀远的通话，周正帆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省委最高层的直接干预，意味着这场围绕制度创新的博弈，已经上升到了他前所未经历的高度。

他立刻将情况向周启年做了汇报。周启年听完，久久无言，最后只说了句：“我早就说过，风险太大。现在，压力全部到我们这边了。”

**就在周正帆全力准备向省委汇报，应对来自上层的压力时，另一股暗流也开始涌动。**

这天晚上，周正帆加班到很晚，于晓伟神色紧张地拿着一台平板电脑走了进来。

“周市长，您看看这个。”于晓伟点开了一个在本地论坛和社交媒体上开始流传的帖子。

帖子的标题十分耸动：“警惕‘影子政府’！论某些人借环保之名架空地方党委的险恶用心”。文章没有直接点名，但通篇含沙射影，指责江市有人试图通过组建所谓的“独立委员会”，将重大公共决策权变相转移给“少数专家和不明真相的群众代表”，实质上是“否定党的集中统一领导”，是“西方治理模式的拙劣模仿”，是“极大的政治冒险和个人野心膨胀的表现”。文章还刻意将此事与周正帆在省里的发言联系起来，暗示他“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缺乏政治规矩”。

文章的文笔老辣，煽动性极强，而且选择在省委叫停常委会这个敏感时机抛出，其用心昭然若揭。

“查到来源了吗？”周正帆面色阴沉地问。

“还在查，但发布账号是匿名的，通过海外服务器跳转，很难追踪。”于晓伟担忧地说，“周市长，这明显是有人故意在带节奏，想把事情往政治路线上引，这是最恶毒的。”

周正帆看着屏幕上那些充满恶意和误导的文字，胸口一阵发闷。他不怕公开的争论，也不惧上级的质询，但这种躲在暗处、扣政治帽子的手段，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怒和…一丝寒意。

他知道，这股暗流很可能与陈明副书记那条线，与“昌荣置业”的残余势力有关。他们不敢在明处反对解决金光化工问题，就选择用这种最阴险的方式，来扼杀制度创新的尝试，顺便将他周正帆置于政治上的绝境。

“制度的重量…”周正帆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此刻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重量不仅来自于构建它的艰辛，更来自于要打破旧有格局、触动既得利益时所必然引发的疯狂反扑。

“周市长，我们要不要做一些舆情应对？”于晓伟请示道。

周正帆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要公开回应。这种帖子，你越回应，它越来劲。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准备好向省委的汇报。要用我们周密的方案、严谨的逻辑和充分的诚意，去面对省委领导的质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更高的层面，终究要讲事实、讲道理。”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和零星的灯火，目光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不过，”他对于晓伟吩咐道，“把我们准备好的委员会组建方案全文，除了涉及委员人选的敏感部分外，其他包括章程、议事规则、风险评估等，通过市政府的官方信息平台，主动向社会公开。”

于晓伟吃了一惊：“现在公开？可是现在舆论…”

“就是要现在公开！”周正帆斩钉截铁，“既然有人想用谣言和污蔑来混淆视听，那我们就用彻底的透明来应对！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设计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委员会，是不是像他们污蔑的那样！让事实本身去说话！”

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决定。在受到高层质疑和网络攻击的双重压力下，选择将尚未最终批准的方案公开，无疑是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舆论的放大镜和风暴眼中。

但周正帆相信，他精心打造的这份方案，经得起任何挑剔的目光。他也相信，民众中间，理性、建设性的力量终究是大多数。

**第二天，《江市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组建方案（征求意见稿）》在“中国·江市”政府门户网站全文公布，瞬间引发了更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支持者赞扬这是治理现代化的重大探索，是敢于担当的表现；反对者则继续质疑其必要性和政治风险；更多的人则是带着好奇和审视的态度，仔细研读着这份前所未有的方案。

周正帆没有时间去关注外界的纷纷扰扰，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与起草小组的成员一起，反复打磨向省委汇报的每一页材料、每一句话语。

他知道，决定这场制度创新命运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而他将要面对的，不仅是工作思路的汇报，更可能是一场决定他个人和政治前途的严峻考验。

**就在他全神贯注准备之际，加密手机再次震动，一条来自“利剑”小组的简短信息映入眼帘：**

“网络攻击源头已锁定，与刘永春关联账号有关。陈明秘书近日与多位省委常委有非正常接触。汇报会上，恐有发难。务必准备充分。”

周正帆看着这条信息，瞳孔微微收缩。

该来的，终究会来。他合上手中的材料，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广袤的天地。

制度的重量，他已然感知。而现在，他必须扛起这份重量，去迎接那场无法回避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