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闫的手冰凉,且微微颤抖,但抓住张鹏程的那一下,却用上了他此刻所能凝聚的全部力气。那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誓——他愿意尝试,尝试抓住这黑暗中唯一透进来的一丝光亮。
“谢谢……”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长久不说话的沙哑和一种近乎羞赧的情绪。他习惯了接受(或者说被赋予),却很少真正地“感谢”,尤其是对张鹏程这样毫无利益牵扯的陌生人。
张鹏程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然后自然地搀住他的一条胳膊,对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欣慰和担忧复杂神色的大刘点了点头:“大刘,搭把手,我们扶他下楼。这地方不能待了,死气沉沉的,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大刘赶紧上前,和张鹏程一左一右,稳稳地扶住欧阳闫。欧阳闫的身体比看起来还要虚弱,几乎没什么力气,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两人身上。走出那间豪华却冰冷的公寓,进入电梯,再来到楼下,接触到傍晚略带凉意的新鲜空气时,欧阳闫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了几口,仿佛要将肺里积攒的霉味都置换出去。
“我们去哪儿?”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先去我那儿。”张鹏程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住的地方虽然简陋,但干净,向阳,最重要的是,有‘人气儿’。你先将就一下,等我们安排好医院和后续治疗,再看情况。”
欧阳闫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被搀扶着坐进了大刘那辆半旧不新的SUV后座。车子驶离这个高档小区,窗外的景色从精致却呆板的绿化,逐渐变得嘈杂而充满生活气息——遛狗的老人、下班匆匆的行人、热气腾腾的小吃摊……这些曾经离他无比遥远,或者说被他忽略的平凡景象,此刻却像一幅生动的长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他靠在车窗上,静静地看着,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直播间里的暖流与“学业”的种子
到了张鹏程的住处,果然如他所说,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阳台上还养着几盆绿植,生机勃勃。大刘帮忙安顿好欧阳闫,又出去采购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和易于消化的食物。
晚上,张鹏程简单做了点清粥小菜。欧阳闫吃得很少,但总算进食了,这让张鹏程和大刘稍稍松了口气。
饭后,张鹏程打开了电脑,进入了直播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公益主题,而是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神色郑重。
“各位朋友,晚上好。今天,我想跟大家聊一件特别的事,也可能……是‘鹏程万里’接下来一个非常重要的公益项目。”
直播间的观众们很快涌入,弹幕开始滚动:
“鹏程哥晚上好!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特别的事?是什么?新项目吗?支持!”
“哥,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
张鹏程看着暖心的弹幕,笑了笑,随即表情又严肃起来:“谢谢大家关心,我很好。今天想说的,是关于一个人,一个年轻人。大家可能前段时间都吃过瓜,听说过‘欧阳闫’这个名字。”
弹幕瞬间密集起来:
“???欧阳闫?真假太子那个?”
“我靠,鹏程哥你怎么提到他了?”
“难道哥你要介入豪门恩怨?”
“吃瓜吃到自己直播间?”
“大家先别急,听我说完。”张鹏程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去讨论那些豪门秘辛,也不去评判是非对错。我今天想告诉大家的是,剥离掉‘欧阳’这个姓氏,抛开‘太子’这个头衔,欧阳闫,他现在首先是一个身患重病、急需救治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选择性地透露了一些信息,隐去了具体病情和亲生父母拒绝配型等细节,重点强调了欧阳闫目前面临的医疗困境和孤立无援的境地。
“……所以,情况就是这样。他需要治疗,需要钱,也需要希望。”张鹏程看着镜头,眼神真诚,“我知道,可能会有人质疑,为什么要帮他?他曾经那么风光。我想说的是,风光时我们无需锦上添花,但落难时,尤其是面临生死考验时,如果我们有能力,或许可以试着雪中送炭。公益的本质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而他现在,非常需要帮助。”
直播间出现了短暂的沉寂,随后,弹幕再次爆发:
“鹏程哥说得对!一码归一码,生病了就该治!”
“支持!生命面前,人人平等!”
“可是治疗费很贵吧?我们能帮上忙吗?”
“哥,你说怎么做,我们听你的!”
张鹏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继续说道:“谢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治疗费用确实不菲,我会牵头设立一个专项救助通道,所有款项公开透明,全部用于他的医疗开支。同时,我也想对他,也对所有关注他的年轻人说一句话——”
他加重了语气,仿佛要通过镜头,传递给那个正坐在隔壁房间,或许也在默默关注直播的年轻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无论未来选择哪条路,学业为主,知识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财富。先把身体养好,然后,不要放弃学习和思考。活着,才有无限可能;有知识,才能抓住这些可能。”
这番话,既是对公众的解释,也是对欧阳闫的再次叮嘱和鼓励。
“我想……看书”
直播结束后,张鹏程处理了一会儿募捐的初期工作,回到客厅,发现欧阳闫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张鹏程关切地问。
欧阳闫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微弱但真实的光在闪烁:“你……你刚才说的,‘学业为主’……”
“嗯,我是这么想的。”张鹏程在他身边坐下,“治病是当前第一要务,但精神不能垮。看书、学习,能让你保持思维的活力,也能暂时从病痛的烦恼中抽离出来。等你身体好一些,如果愿意,甚至可以考虑联系学校,看看能不能远程学习,或者等彻底康复后继续学业。”
欧阳闫的眼眶又有些发红,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了过去。曾经,学习、成绩、名校光环,是他证明自己配得上“欧阳”这个姓氏的工具,充满了压力和功利性。但现在,当一切外在的光环褪去,当“欧阳闫”这个名字变得一文不值甚至充满嘲讽时,“学业”这个词,却被眼前这个陌生人赋予了全新的意义——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我以前学的是金融和企业管理。”他小声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但现在……好像没什么用了。”
“怎么会没用?”张鹏程笑了,“知识本身没有过错,关键在于你怎么用。金融知识可以用来运作资本,也可以用来帮助我们这样的公益组织更高效地管理善款,让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企业管理经验,可以用来经营跨国公司,也可以用来打理一个帮扶项目,让它持续运转,帮助更多人。视角变了,知识的用途就广了。”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欧阳闫心中某扇紧闭的门。他第一次意识到,剥离了那个沉重的身份外壳,他所学的东西,或许可以以一种更自由、更贴近本心的方式去运用。
“我……我想找几本书看看。”他终于说出了口,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意味,“随便什么,经济学,历史,或者……小说也行。”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了“想”而看书了。
张鹏程眼里闪过欣喜:“好!太好了!我书房里书不多,但杂七杂八也有一些。明天让大刘去图书馆帮你借,或者我们直接网上下单!你想看什么,尽管说!”
艰难的配型之路与亲情的冰冷
接下来的日子,节奏快而充实。在张鹏程和大刘的奔走下,欧阳闫住进了一家在治疗血液病方面颇有经验的专科医院,开始了系统性的治疗。张鹏程直播间发起的专项募捐,得到了无数爱心网友的支持,款项源源不断地汇集,初步解决了治疗费用的燃眉之急。
欧阳闫的身体状况在药物的控制下暂时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颓败。他开始看书,从张鹏程带来的《平凡的世界》到他自己要求的经济学着作。阅读时,他脸上会呈现出一种久违的专注和平静。张鹏程“学业为主”的叮嘱,像一颗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悄然生根。
然而,最大的难题——合适的造血干细胞配型,依然像一座大山横亘在面前。全国骨髓库反复检索,没有找到合适的非亲缘供者。所有的希望,似乎又被迫回到了生物学上的亲生父母和姐姐们身上。
“鹏程,”大刘从外面回来,脸色很难看,“我又托人联系了那边,甚至愿意承担他们所有的检查费用和误工费,并且保证后续绝不纠缠……但那对父母,态度非常坚决,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说话……很难听。”
张鹏程的心沉了下去:“怎么说?”
大刘愤愤地啐了一口:“他们说……‘当初拿钱的时候就说清楚了,一刀两断。他现在是死是活,跟我们没关系。别再来找我们,我们不会做的,死了这条心吧!’他妈的,这哪是为人父母能说出来的话!”
坐在病床上看书的欧阳闫,显然听到了这番话。他拿着书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伤和绝望,几乎弥漫了整个病房。
张鹏程走到床边,轻轻抽走他手中的书,放在床头柜上。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覆盖在欧阳闫冰凉的手背上。
“他们……一直就是这样。”欧阳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小时候,家里穷,我是超生的,为了生儿子……后来有了儿子,又觉得负担重。欧阳家给的那笔钱,对他们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足以让他们彻底遗忘我这个‘麻烦’。”
他抬起头,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荒凉:“所以,不用再试了。没用的。”
“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不能放弃。”张鹏程握紧了他的手,语气沉稳而有力,“他们不认,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你值得被救,值得活下去。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就想别的办法。我已经联系了几家国际骨髓库,也在寻求医学专家看看有没有其他替代方案或者新药临床试验的机会。欧阳闫,你记住,现在想让你活下去的人,比不想让你活的人,多得多!”
这时,张鹏程的手机响了,是直播间的一位管理员打来的。管理员的声音带着兴奋:“鹏程哥!有个好消息!我们直播间里有一位观众,是律师,听说了欧阳的情况,特别是他亲生父母拒绝配型这件事,非常气愤。他说,从法律上讲,父母子女之间有法定的扶养义务,这种涉及生命救助的情况,或许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施加压力!他愿意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和支持!”
法律与亲情的博弈,以及“姐姐”的犹豫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重的阴霾!
张鹏程立刻将这个信息分享给了欧阳闫和大刘。欧阳闫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除了悲伤和绝望之外的情绪——一种混合着惊讶、迟疑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光。
“法律途径……可以吗?”他喃喃道。
“不一定能强制他们捐献,因为捐献本身原则上还是自愿的。”张鹏程冷静地分析,“但是,法律可以确认你们之间的亲子关系,可以强调他们在道德和法律上的责任,甚至可以形成强大的舆论和道德压力!这可能是打破他们冷漠态度的一个突破口!”
在咨询了那位热心律师后,他们决定采取行动。律师起草了一份律师函,郑重说明了欧阳闫的病情,强调了直系亲属配型的重要性,并指出其亲生父母在此种情况下的冷漠可能面临的法律和道德质疑。这份律师函,连同欧阳闫的病历摘要,被寄送到了他的亲生父母家。
同时,张鹏程和大刘也设法联系上了欧阳闫的两个姐姐。与父母的决绝不同,两位姐姐的态度显得复杂和犹豫得多。
通过几次艰难的电话沟通,大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知道这样不对……那是我们亲弟弟啊……可是爸妈那边……态度很强硬,说如果我们敢去,就不认我们了……我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很难……”
二姐则相对冷静一些,但也能听出内心的挣扎:“小闫……他小时候很可爱的。我们不是不想帮,是怕……怕后续无尽的麻烦,也怕伤了爸妈的心。给我们点时间考虑,行吗?”
这种犹豫,虽然没能立刻解决问题,但比起亲生父母冰冷的拒绝,已经带来了一线生机。至少,血脉亲情并非完全泯灭。
病房里的“课堂”与未来的微光
在这个过程中,欧阳闫的身体经历了几次反复,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法律的介入,姐姐们的犹豫,以及张鹏程和无数陌生网友不离不弃的支持,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与命运抗争。
他更加投入地看书,甚至开始用张鹏程带来的旧笔记本电脑,整理一些读书笔记,或者上网查阅与他疾病相关的最新医学论文。张鹏程常常在病房里,就某个公益项目的财务管理问题“请教”他,欧阳闫则会认真地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给出分析和建议。这间小小的病房,有时竟像一间特殊的“课堂”和“项目研讨室”。
“你看,”张鹏程有一次笑着说,“我说了吧,学业为主,知识总有用武之地。你这金融高材生,帮我们公益组织优化一下捐款流程,比什么都强。”
欧阳闫也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淡淡的、却真实的笑意。他开始主动询问治疗方案的细节,积极配合医生,甚至开始思考,如果能够康复,未来或许可以尝试从事与公益金融相关的工作,用自己所学,去回馈这份沉甸甸的救命之恩。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病房的窗户,洒在欧阳闫略显苍白的脸上。他放下手中的书,对正在帮他削苹果的张鹏程说:
“鹏程哥……”
“嗯?”
“等病好了,我想重新把学业捡起来。不一定非要回原来的学校,也许可以换个专业,学点……更贴近生活,更能直接帮助别人的。”
“好啊!”张鹏程眼睛一亮,“无论你想学什么,我们都支持你!”
“还有……如果,我是说如果,法律途径或者劝说,最终能让我的姐姐们同意来做配型……”欧阳闫顿了顿,眼神清澈而坚定,“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谢她们。也……不恨我的父母了。恨太累了,我想留着力气,好好活下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张鹏程削苹果的手停住了,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欣慰。月有阴晴圆缺,此刻的欧阳闫,或许正经历着生命中最黑暗的“缺憾”,但他心中那颗名为“希望”和“善念”的月亮,正在一点点积蓄着光芒,等待着破云而出,圆满生辉的那一刻。
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配型的希望依旧渺茫而艰难,但希望的火种已经点燃。在一个公益主播的坚守下,在无数陌生人的善意汇聚中,一个被命运抛弃的“假太子”,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挣脱枷锁,试图找回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而“学业为主”,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成为了他支撑信念、规划未来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