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屏幕上关于“欧阳闫”真假太子事件的纷纷议论,张鹏程心中的那点阴霾,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淡了。那是一种混合着唏嘘、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牵引感。一个生活在云端的人骤然跌落,其间的真相究竟如何?那些光鲜亮丽背后的阴影里,藏着怎样的故事?
他沉吟片刻,拿起放在桌边的、屏幕有些磨损的旧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略显粗犷但透着关切的声音:“鹏程?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直播间我看你心情不咋地,没事吧?”
说话的是大刘,张鹏程多年的好友,也是他公益路上的坚实伙伴。大刘这人,名字普通,长相敦实,以前在部队当过侦察兵,退伍后干过一段时间私家侦探,后来觉得那行当水太深,就跟着张鹏程一起跑公益,主要负责后勤、联络和……嗯,一些需要“较真”和“摸底”的事情。他心思缜密,门路也多,是张鹏程最信任的人之一。
“大刘,我没事,缓过来一些了。”张鹏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有件事,想麻烦你帮忙打听一下。”
“啥事?你说。”大刘干脆利落。
“就是最近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欧阳闫,欧阳集团的那个……你知道吧?”
“知道啊,真假太子嘛,闹得满城风雨。怎么,你也对这个感兴趣?”大刘有些意外,张鹏程一向不太关注这些豪门八卦。
“嗯,”张鹏程组织了一下语言,“刚才直播间里大家在讨论,我听着……总觉得这事情背后可能没那么简单。如果真如传闻所说,他是从小被抱来‘顶替’的,那他现在处境恐怕非常艰难。你路子广,能不能想办法打听一下,看看他现在人在哪里?具体是什么情况?我总觉得,舆论一边倒地嘲讽,可能掩盖了一些更真实、更残酷的东西。”
大刘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掂量这件事的可行性,然后说道:“行,我明白了。你是觉得这孩子可能本身也是个受害者,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我去打听打听,不过这种豪门秘辛,捂得都严实,我不敢保证能挖到多少。”
“尽力就好,注意安全,别惹麻烦。”张鹏程叮嘱道。
“放心,我有分寸。”大刘应承下来。
挂了电话,张鹏程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他重新看向直播间,观众们还在热烈讨论着欧阳闫事件的各种可能性。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感谢了大家的关心,又放了些舒缓的音乐,便下了播。
接下来的几天,张鹏程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处理积压的公益事务,联系新的帮扶项目,但心里总惦记着大刘那边的消息。欧阳闫那张曾经在财经杂志上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和如今“假太子”的落魄形象,不时在他脑海中交错。
真相的碎片
四天后,大刘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张鹏程那间堆满了募捐物资的简陋办公室里。他脸色凝重,眼里带着血丝,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有消息了?”张鹏程给他倒了杯水。
大刘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抹了把嘴,重重叹了口气:“鹏程,这事儿……比我们想的还糟心。”
他压低声音,开始讲述这几天的调查结果。通过一些过去的关系,辗转联系到了一位已经从欧阳家老宅离职多年的老佣人,以及一位目前仍在欧阳集团基层工作、能接触到一些边缘信息的“内部人士”。拼凑起来的信息,勾勒出一个远比“真假太子”更令人心碎的故事。
“那个远房亲戚爆的料,有一部分是真的。欧阳老爷子的嫡孙,确实在二十多年前走失过,但不是绑架,据说是当时家里保姆带出去游玩时在人流密集的商场走散的,一直没找到。”大刘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老爷子悲痛欲绝,身体也垮了。当时家族内部为了稳定,也或许是为了安慰老爷子,不知道是谁提议,从家族一个非常偏远、几乎没什么来往的旁支里,找了一个年龄相仿、长得也有几分灵气的男孩,过继到了老爷子名下,对外就说是找回来的亲孙子。这个男孩,就是欧阳闫。”
张鹏程的心沉了下去。
“欧阳闫的亲生父母,是他老家那边镇上的普通职工,据说当时家里非常困难,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欧阳家给了他们一大笔钱,条件就是彻底断绝关系,当这个儿子从来没生过。”大刘顿了顿,语气带着鄙夷,“那对父母,拿了钱,确实再也没出现过,甚至在老家都很少提起有过这么一个儿子。”
“那……欧阳闫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张鹏程问。
“应该不是最近。”大刘摇摇头,“据那个老佣人模糊的记忆,欧阳闫十几岁的时候,好像无意中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但当时被大人压下去了,可能自己也半信半疑。真正让他确信,并且导致他后来在商业论坛上失态的导火索,是另一件事。”
大刘看着张鹏程,一字一句地说:“他生病了。一种很麻烦的血液病,需要找到配型的骨髓或者造血干细胞进行移植,才有比较大的治愈希望。”
张鹏程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欧阳家动用了大量资源为他寻找配型,但在庞大的骨髓库里没有找到完全相合的。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他的直系亲属。”大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们费尽周折,找到了欧阳闫的亲生父母,还有他的两个亲姐姐。结果……”
“他们不愿意?”张鹏程的声音有些发颤。
“何止不愿意!”大刘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水杯晃了晃,“他那对亲生父母,听说儿子得了重病,需要他们或者另外两个孩子做配型,生怕被这个‘麻烦’缠上,影响他们现在‘安稳’的生活,直接矢口否认!说当年钱货两清,欧阳闫是死是活跟他们没关系!他的两个姐姐,据说态度稍微好点,有些犹豫,但也被父母强硬地压了下去,拒绝配合检查!”
张鹏程闭上了眼睛,胸口一阵发闷。被养大的家族(尽管初衷是利用)在需要救命时,发现这层关系是假的;而被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在生死关头,竟然如此冷酷地拒绝伸出援手!这种双重背叛和抛弃,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是何等的毁灭性打击!
“所以,他当时在论坛上失态,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份是假的可能感到恐慌,更可能是因为刚刚得知了亲生父母拒绝救他的消息,万念俱灰,精神崩溃了……”张鹏程喃喃道。
“应该是这样。”大刘肯定道,“现在的欧阳闫,已经被欧阳家‘礼貌’地请出了核心圈层,安置在城郊一栋闲置的公寓里,名义上是‘静养’,实际上就是放任自流了。治疗好像还在继续,但效果不理想,关键是找不到合适的配型,他自己也……没什么求生的意志了。唉,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就这么被……”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窗外,天色阴沉,仿佛也在为这个年轻人的遭遇感到压抑。
“这病,得治!”
良久,张鹏程猛地睁开眼,那双之前还布满阴霾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坚定的光芒。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了两步。
“大刘,”他停下脚步,语气斩钉截铁,“找到他。想办法联系上他。”
大刘一愣:“鹏程,你想干啥?欧阳家的事儿,水太深了,咱们掺和不起啊!而且他现在这种情况,心理肯定……”
“我知道水深,我知道他心理可能出了问题。”张鹏程打断他,“但你就告诉我,抛开‘欧阳’这个姓,抛开‘真假太子’这个名头,他是不是一个才二十多岁、身患重病、被两边家庭抛弃、孤立无援的年轻人?”
大刘张了张嘴,没说话,最终点了点头。
“那我们能不能帮?”张鹏程看着大刘,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做的就是帮扶!帮扶那些陷入困境、需要帮助的人!以前我们帮山区的孩子,帮留守的老人,现在眼前就有这么一个‘可怜的娃’,我们难道就因为他的背景复杂,就因为可能惹上麻烦,就视而不见吗?”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力量:“人有悲欢离合,他这‘离’和‘悲’,算是尝到极致了。但月缺了还能再圆,人不能就这么完了。这病,得治!”
大刘被张鹏程的情绪感染了,胸膛也挺了起来:“你说得对!是这么个理儿!妈的,那对亲生父母真不是东西!好,我去想办法接触他!不过……治疗费用恐怕是个天文数字,还有配型……”
“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张鹏程深吸一口气,“我们可以发动募捐,我可以在直播间里讲清楚情况(当然会保护他的**),我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至于配型……”他皱起眉头,“亲生父母那边,如果思想工作做不通,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全国乃至全球的骨髓库都可以再努力匹配,或者看看有没有其他旁系血亲的可能。但首先,得让他自己重新燃起希望!不能他自己先放弃了!”
“学业为主,活着才有未来”
几天后,在大刘的多方努力下,他们终于在一个僻静的、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高级公寓里,见到了欧阳闫。
眼前的年轻人,与网络上那些光彩照人的照片判若两人。他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身上盖着薄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对两人的到来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和药水的气息。
张鹏程心里一酸。他示意大刘在客厅等着,自己轻轻走过去,在欧阳闫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欧阳闫?”他轻声叫道,没有用任何头衔,只是叫他的名字。
欧阳闫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漠然地移开。
“我是张鹏程,一个做公益的。”张鹏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温暖,“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包括你的病,还有……你父母那边的情况。”
听到“父母”两个字,欧阳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嘴唇抿得更紧了,依旧沉默。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可能都显得很苍白。”张鹏程没有气馁,继续说道,“被自己以为的至亲放弃,这种痛苦,外人很难真正体会。但我今天来,不是来同情你,或者跟你探讨真假对错的。”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恳切地看着欧阳闫:“我是来告诉你,有人不想你活,但我们想你能活下去。你的病,我们帮你治。”
欧阳闫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虚弱的笑:“帮我?凭什么?用欧阳家的钱吗?那和我现在有什么分别?还是用你们的同情心?我不需要。”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不是欧阳家的钱,也不是单纯的同情。”张鹏程语气坚定,“是用很多很多陌生人的善意汇聚起来的钱。他们帮你,不是因为你是‘欧阳太子’,而是因为你现在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一个遇到了坎儿的年轻人。这钱,干净,也温暖。”
欧阳闫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张鹏程。
“我还想跟你说,”张鹏程继续道,语气更加柔和但也更加有力,“我知道你之前学业很好,是名校高材生。生病的事情,我们先全力应对,但脑子里学进去的东西,是谁也夺不走的。无论你将来是谁,是欧阳闫,还是别的什么身份,你的学识、你的能力,都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拿起沙发上掉落的一本蒙尘的金融学书籍,轻轻拂去灰尘,放在欧阳闫手边:“活下去,把病治好。然后,学业为主,继续完成你的学业,或者研究你感兴趣的领域。活着,才有未来可言。难道你甘心就这样结束?让那些放弃你的人看笑话?你不想看看,靠你自己,剥离了‘欧阳’这个光环,你到底能走多远吗?”
“靠自己……剥离光环……”欧阳闫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长时间地沉默着。
张鹏程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融化一颗被彻底冰封的心,需要时间和耐心。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有些暗了,欧阳闫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张鹏程,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治疗……很贵。”
“我来想办法。”
“配型……很难。”
“我们一起找。”
“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谁。”张鹏程看着他,露出了温暖而坚定的笑容,“先活下来,然后,学业为主,去读书,去思考,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也重新认识你自己。你还年轻,一切都有可能。”
一滴眼泪,终于从欧阳闫干涩的眼角滑落,滴在苍白的脸颊上。他没有擦拭,只是看着张鹏程,仿佛在确认这番话的真伪。
张鹏程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一个充满力量和支持的 gesture。
“走吧,”张鹏程站起身,“第一步,我们先找个更好的环境,这里太闷了。然后,联系医生,制定详细的治疗方案。钱的事情,交给我。”
欧阳闫看着张鹏程伸出的手,又看了看窗外那轮在暮色中渐渐清晰起来的、依旧残缺却透着清辉的月亮,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他的路还很长,病痛、心理的创伤、未来的迷茫,都还是横亘在前方的巨大障碍。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根名为“善意”和“希望”的稻草。月有阴晴圆缺,此刻正是最缺之时,但谁又能断定,它没有再次圆满的那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