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菊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被称作“老破小”的居民楼的。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棉花上。从那个光鲜亮丽、如同堡垒般的别墅,到眼前这片墙体斑驳、电线杂乱、充斥着老旧生活气息的地方,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却像走完了一生那么漫长。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沉木色的单元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潮湿、油烟和岁月尘埃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曾经让她感到安稳,是属于自己的“家”的味道。但今天,这味道只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闷。
她一步一步挪上楼梯,水泥台阶的边缘已被磨损得圆滑。每上一级,身体的沉重就增加一分,那不单单是**的疲惫,更是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的、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无力感。
终于进了家门。狭小的客厅,家具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式,收拾得却很整洁。她甚至没有力气换鞋,就直接瘫坐在那张铺着旧毛巾的沙发上,身体深陷进去,像一片即将枯萎的落叶。
难过,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漫上来,淹没了她。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哭,而是一种无声的、渗透到骨子里的悲凉。要强了一辈子的王菊花,年轻时再苦再累没向谁低过头,没掉过几滴眼泪,今天却被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用那种嫌弃、不耐烦、仿佛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伤得体无完肤。
“丢人现眼……”儿子那句压低声音的呵斥,像带着倒刺的鞭子,反复抽打着她的心。她只是想去看看儿子,怎么就成了“丢人现眼”?
悔恨,如同毒蛇,开始啃噬她的理智。
她后悔了。
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过她布满沟壑的脸颊,滴落在洗得发白的沙发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那是她的老伴,老张,走了快十年了。照片里的他,还是那副憨厚又带着点执拗的模样。
“老头子……”她对着照片,哽咽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后悔了……我没听你的话啊……我当初,就不该……”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时光倒流回几十年前。
那也是个秋天,她和老张刚从地里忙完回来,在村口的小河边,发现了那个襁褓。孩子冻得小脸发紫,哭声像小猫一样微弱。她当时心就软了,一把抱了起来。
“菊花,这娃……来历不明,咱们自己都难……”老张蹲在一边,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你看他多可怜,扔在这儿会没命的!”王菊花紧紧抱着孩子,仿佛那是上天赐予的珍宝。她想起自己那个没能留住的孩子,心像被针扎一样疼。“这就是咱的孩子!咱养!”
老张沉默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你呀,就是心太善。养孩子不是养小猫小狗,要负责一辈子的。我怕……怕将来……”
“怕什么?只要我们对他好,他就是我们的亲儿子!”王菊花语气坚决,眼里闪着母性的光辉。
那时候,她刚流产不久,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又要干繁重的农活,照顾年迈的公婆。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肉。可自从捡到这个孩子,她好像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奔头。她给他取名“鹏程”,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鹏程万里。
她把所有的爱,甚至可以说是透支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个捡来的孩子身上。家里唯一的鸡蛋,总是留给小鹏程吃;她和老张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却要攒钱给儿子买县城里孩子才有的新书包、新文具;夜里,她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纳鞋底、缝衣服,就为了多换几个钱,给儿子交学费。
老张虽然当初不太赞同,但孩子既然来了,他也实心实意地当亲儿子疼。只是他性子更闷,想得更远。有一次,看到王菊花为了给鹏程凑买参考书的钱,偷偷去医院卖血,这个沉默的汉子第一次跟她红了脸。
“你疯了!不要命了!”老张气得浑身发抖。
“我没事,身体好着呢。”王菊花脸色苍白,却笑着,“咱儿子学习好,老师说他能考上好大学,不能耽误了他。”
“大学大学!你就知道大学!”老张捶着桌子,“咱们就是普通庄稼人,供他读完高中已经仁至义尽了!那大学是咱们能供得起的吗?你把命搭上,将来他能记得你的好?”
“他是我儿子,我不指望他记得我的好,我只希望他好!”王菊花固执地说,“咱们苦点累点没啥,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后来,张鹏程果然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通知书来的那天,王菊花高兴得哭了,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可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像一座大山压在头上。
就是那时,王菊花和老张发生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把家里的存款都取出来,找亲戚借点,总能凑够第一年的。”王菊花盘算着。
“那是咱们最后的家底!是留着养老、以防万一的钱!”老张剧烈地反对,“菊花,你醒醒!他不是我们亲生的!我们现在把所有都给了他,万一他将来……我们老了靠谁去?自己亲身的都不一定指望上,更何况是养子,你别傻了……我不同意,我们把他养大已经不错了……”
“靠儿子啊!”王菊花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对他这么好,他将来还能不给我们养老?”
“人心隔肚皮!我总觉得这娃,心思重,跟我们不亲……”老张忧心忡忡。
“你就是想太多!我养大的孩子我知道!”王菊花听不得任何人说儿子不好,哪怕是老伴也不行,“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也告诉所有人)
最终,还是王菊花赢了。他们几乎倾家荡产,凑够了儿子上大学的费用。送张鹏程去火车站那天,老张看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进检票口的背影,对王菊花低声说:“菊花,我们把能给的都给了,只希望……他将来能有点良心。”
“他敢没良心!”王菊花当时还嗔怪地拍了老伴一下。
如今,老伴的担忧一语成谶。
王菊花坐在沙发上,回忆着当初的争吵,心如刀绞。老头子看人比她准啊!他早就看出了这孩子骨子里的凉薄,可她却被母爱和期望蒙蔽了双眼。
“白眼狼……他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啊……”她喃喃自语,泪水流得更凶了。什么金丝雀,什么别墅,或许都不是最伤她的。最伤她的,是那份彻底的否定和嫌弃——否定了他多年的养育之恩,嫌弃她这个与他的“成功”世界格格不入的、土气卑微的母亲。
她想起张鹏程刚工作那会儿,还会偶尔回来,给她买件衣服,塞点钱。虽然话不多,但至少还有个念想。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回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电话也总是忙,忙,忙。
再后来,他结婚,有了自己的家,从几十平米的小房子,到大平层,到别墅……她第一次想去看看儿子的新家,也是像今天这样,被拦在了门口。那次张鹏程倒是出来接她了,但脸色不太好看,说家里太小,城市没农村好,家里没有地方住……等等!
邻居李姐偶尔会欲言又止地跟她说:“菊花啊,你家鹏程……我好像看见他带个挺年轻的姑娘……不是你儿媳妇吧?”
她当时还替儿子辩解:“那是他秘书吧,谈工作的。”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傻得可怜。什么秘书需要藏在别墅里?什么工作需要骗她说在国外?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王菊花痛苦的回忆。
她慌忙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才走到门边,哑着嗓子问:“谁啊?”
“菊花姨,是我,楼下的李姐。”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王菊花打开门,门口站着端着一个搪瓷碗的李姐,碗里冒着热气,是刚包好的饺子。
“我看你早上出去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没吃饭吧?我刚包的韭菜猪肉馅饺子,给你盛一碗……”李姐热情地说着,目光落到王菊花红肿的眼睛上,话音顿住了。
她叹了口气,侧身挤进门,把碗放在桌上,拉着王菊花的手坐下:“怎么了?又跟你家那个大老板儿子置气了?”
面对老邻居关切的目光,王菊花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眼泪又涌了上来。
“李姐……我……我今天去他那个别墅了……”她断断续续地,把早上在“云顶苑”门口的遭遇,连同儿子那句“丢人现眼”,都说了出来。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李姐听着,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忍不住骂道:“这个张鹏程!他还是不是个人!当初要不是你跟他爸,他能有今天?现在有几个臭钱,就连妈都不认了?良心被狗吃了!”
骂完,她又心疼地拍着王菊花的背:“菊花啊,想开点,为这种不孝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你就当他……当他……”
李姐“当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能说什么呢?当他不存在?那可是王菊花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孩子。
“李姐,我心里苦啊……”王菊花伏在老邻居的肩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我后悔啊……当初没听老头子的话,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供他上大学……我们把养老的本钱都给了他啊……结果呢?结果换来他把我拦在门外……”
“唉,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李姐叹道,“谁知道这孩子长大了,会变成这样。你呀,以后就别去他那什么别墅找不自在了,他来,你就当个客,他不来,你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咱们虽然住这老破小,但邻里邻居的,还能饿着你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的坎,哪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送走了唏嘘不已的李姐,那碗香气扑鼻的饺子放在桌上,王菊花却连看一眼的胃口都没有。她重新瘫坐在沙发里,感觉整个房子空荡得可怕。
儿子嫌弃的眼神,老伴生前忧心忡忡的告诫,自己当年不顾一切的付出……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交织、碰撞。
她这一生,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最终养出了一头吞噬她所有希望和温暖的……白眼狼。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老破小小区里,传来了各家各户炒菜做饭的声响,孩子的哭闹声,电视机的嘈杂声……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但这片烟火气,似乎再也温暖不了王菊花那颗冰冷、破碎的心了。她坐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只有偶尔滑落的泪水,证明着那刻骨铭心的痛苦,还在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