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严府听雨楼的书房里,灯烛早已点亮,将严嵩与严世蕃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满墙的书册上。
门外传来脚步声,严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老太爷,老爷,三少爷回来了。”
“带少爷过来吧。”
门轻轻打开,严邵庆踏进书房。
“爷爷,爹。”
严世蕃急不可耐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核桃也不盘了。
“臭小子!可算回来了!陛下单独留你说了那么久?到底说了些什么?没又口无遮拦闯祸吧?”
严邵庆看着自家老爹那副既担心又好奇的模样,心里一暖却也无奈。
“爹,陛下就是问了问殿试策论里的一些想法,让我详细说说盐政和宗藩的事。后来聊了些闲话,没别的。”
“没别的?”
严世蕃眯起那双小眼睛,显然不信。
“那盐政?陛下到底是想动,还是不想动?还有,你今日发什么疯?好端端的,举荐高拱去两淮?那地方多少自己人!鄢懋卿这次虽然是得罪人,可两淮到底多多少少也跟我们严家有些香火情分。
高肃卿那脾气,六亲不认,他去了,还能有他们的好?你这不是在毁严家根基吗!”
严嵩坐在主位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小孙子,今日在万寿宫没有阻拦小孙子也是想听听自家小孙子的考量。
“庆儿,说说吧,陛下今日究竟是何心意?还有,你举荐高拱,究竟是何打算?”
严邵庆将嘉靖道长在帷幔后的问话拣重要的说了,尤其是关于盐税计算、宗藩忧虑,自然也提到了陛下默许在两淮小范围试行提高工本、免徭役之策等等。
严嵩听着,眼神渐渐深远起来。
曾几何时,初入仕途,也曾怀抱经世济民之志,目睹朝政弊端,亦曾热血上涌,想过革故鼎新。
只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爬到如今首辅这个位置,看到的、权衡的,早已不仅仅是事情的对错,更多的是各方势力的消长、朝局的平衡、圣心的微妙。
内阁六部之人哪个不知盐政、宗藩、卫所之弊已深入骨髓?
但改革谈何容易?需要何等的魄力、机缘与手腕!
“唉!陛下,这是把你看作可托付将来的人了,他这是在锤炼你。”
严嵩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混着欣慰,也掺着忧虑。陛下当年有张璁辅佐,尚且艰难重重,如今陛下老了,自己也老了。
“爹!”
严世蕃打断了老父亲的感慨,他更关心实际利益。
“就算陛下看重庆儿,那跟让高拱去两淮有什么关系?那地方每年多少孝敬?底下那些人,虽然贪婪,可也是靠着我们严家的牌子才站得住脚。
高拱一去,大刀阔斧,这些人还能剩下几个?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不是把剩下那点人心也往外推吗?”
严邵庆看向胖爹,认真道。
“爹,您说的那些人,是鄢懋卿的人,是依附鄢懋卿,借着巡盐钦差权势狐假虎威、甚至上下其手的人。他们捞的,虽然有一部分最终流到了鄢懋卿手里,再分润一些给我们严家,但更多的,是肥了他们自己的腰包,坏了我们严家的名声!”
“鄢懋卿手段酷烈,激起民怨,这些人就是帮凶!他们在地方上横行霸道,账却都要算在我们严家头上!
此次淮安民变,林润之死,闹得朝野哗然。
陛下虽然保下了鄢懋卿,但对我们严家,难道就真的一点看法都没有?
此时若不主动清理门户,割掉这些溃烂的腐肉,等到陛下忍无可忍,在让徐阶他们找到更确凿的把柄时,那接下来就可能是我们严家!”
“那也不能全抛弃了吧?总得留些能办事、懂规矩的吧?”
严世蕃都不曾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开始和儿子商量起来了。
“规矩?”
严邵庆还是轻轻摇头。
“爹,经过鄢懋卿这么一闹,两淮旧有的规矩已经烂透了,也臭名昭着了。
陛下要试行新策,要高拱去整顿吏治,就是为了立新的规矩。我们严家若还想在两淮保有影响力,就必须顺应这个变化,甚至主动参与塑造新规矩。”
“让高拱去,是向陛下表明我们严家并无私心,支持朝廷整肃地方。高拱此人,虽不亲近我们,但做事还算公正。
他清理掉的,必然是民愤极大、劣迹斑斑的蠹虫。这些人,本就是毒瘤,早该割除。”
“至于那些只是有些贪墨、但尚能办事、懂得看风向的……只要他们识相,在高拱的雷霆手段下缩起头,及时转向,未必没有活路。
甚至,我们还可以暗中筛选,将来有机会,将其中可用之人,以新的方式、在新的规矩下重新笼络。”
严世蕃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他认可严邵庆的话。日复一日的被洗脑,脑子里全是自己儿子往日的话,这钱到底要贪多少才算是够啊?
“陛下既然动了心思,日后必然会有更多的监管和制约。我们严家,与其死抱着旧日那一套惹人嫉恨、风险巨大的模式,不如主动顺应,挺好的!
让出一些眼前的利益,换取陛下的信任和未来的空间,这买卖看来值得做。”
严邵庆顿感意外,今日胖爹居然站自己了。
严嵩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个心思深远的孙儿。
割肉疗伤,壮士断腕。
严家树大招风,权势顶峰之下,是无数双嫉恨的眼睛和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是时候,清理一下过于枝蔓庞杂、藏污纳垢的根系了。
“庆儿所言,不无道理。两淮之事,按陛下的旨意办吧。高拱要去,就让他去。我们严家,不必阻挠,也不必额外插手。一切,秉公即可。”
“东楼,约束好下面的人,尤其是跟鄢懋卿牵扯太深的,该断的,趁早断了。往后路子得换换了。”
严世蕃摆了摆手嘟囔道:“行行行,听你们的。这家我排老三,你们爷孙俩说了算。”
严邵庆忍住笑,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严年轻轻叩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老太爷,宫里刚传来的消息陶仲文陶天师,仙逝了。”
严世蕃和严邵庆都是一愣。
陶仲文是嘉靖最宠信的道士之一,更是老爷子多年来的好道友,严家圣眷不衰也有陶老道的功劳,他的离世,无疑会在西苑引起波澜。
严年低声的向严嵩说道。
“陛下念其多年侍奉之功,允其灵柩归葬故里,落叶归根。”
“明日,东楼,你带上庆儿,随我去陶府吊唁一趟。”
“是。”两人齐声应道。
严嵩眼神里透着哀伤,心里闪过一丝思量。
“陶天师这一去,陛下身边的位置又空出来了。”
严年回道:“老太爷,宫里消息传近来蓝道行蓝道士,在陛下跟前颇为活跃,俨然有接替陶天师之势。而此人与徐阶走动甚密。”
严世蕃立刻警觉起来:“徐阶那老狐狸,又在陛下身边埋人了。”
“陛下信道,身边总要有合心意的方士。蓝道士若得宠,徐阶自然又能多几分底气。你们往后在朝中,需更谨慎些。”
难怪徐阶今日在万寿宫姿态又硬气了几分,骂他徐党都不带在意的,原来是蓝道行又支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