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邵庆神色有些凝重,大明朝廷盐政积弊重重,两百年下来出现不少的能臣也都提过新策。但也都是在旧制框架下的缝缝补补,并非真正触及根本的革新。
问题早已摆在眼前,弊端何在,在场诸人心知肚明。
当然嘉靖不支持,也没真想让严邵庆一个年轻后辈去当那冲锋陷阵、随时可能折戟沉沙的棋子。朝堂上的事情别说老爷子严嵩,真出问题的时候,嘉靖都救不了他。
这背后的利益盘根错节,牵涉到皇室、宦官、勋贵,乃至垄断官盐的徽商集团,改制压力太大,阻力重重。
严邵庆原本那点希望嘉靖和内阁自发推动革制的念头,终究是落空了。
既如此,不如回归现实。
在新策的名目下,一点一点塞些私货进去,徐图缓进,盐务之弊,除吏治贪腐以外,核心在于正额盐、余盐、私盐三者关系失衡,官盐成本高昂而私盐泛滥。
想通此节,严邵庆定了定神,将原本激进的思路收起向嘉靖道长拱手回答。
“微臣以为,两淮盐务可仿效洪武旧制,尝试局部恢复官收余盐。
在两淮核心盐场,由运司衙门筹措专项钱粮,适度提高盐户工本银,以略高于市场的价格,收购盐户定额之外所产的余盐。
此举旨在让盐户得利,使其自愿将余盐卖给官府,从源头上减少私盐产出。
同时,责令有司严厉整顿私盐贩运,对大宗私贩者施以重刑,以儆效尤。”
这一条本质仍是加强管控,是在旧有的盐政框架内打转,属于常规的修补手段。
但加入了提高工本的让利因素,原来私盐都是被淮商收购的,但现在官府承认盐户余盐。官府直接收统一管理,减少私盐泛滥。算是老办法里的一点点新意。
嘉靖微微颔首,徐阶、马坤等人也面无表情,算是默许。
“另外,严禁盐政预支。往年盐政为解一时之急,常有预支数年盐引之举,寅吃卯粮,致使盐引壅积,商贾信心尽失,正盐流通受阻。
臣请陛下下旨,自即日起,严禁各盐区预支盐引。
所有盐引,皆按年依额发放,提振商贾信心。官盐采买,亦需现银或当年粮草结算,不得拖欠。”
这一条旨在恢复盐引信用,属于清理旧账,这办法严邵庆还是跟成为阁老以后的张居正同志学习的,不过现在被严邵庆提前搬到这里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停此预支之法,正是为了杜绝再生此类弊端,稳固盐政根本。
户部现在三百万白银入账,嘉靖内帑也有两百万两,杨金水过段时日也要从浙江带一些银两回来,严邵庆是相信嘉靖道长是有底气的。
果然,嘉靖看向几位阁臣:“此条倒也契合时宜,诸位阁老以为如何?”
严嵩肯定支持自己的小孙子的,率先道。
“预支之法本就弊大于利,早该废止。”
徐阶与袁炜也相继点头,马坤自然也无异议。
严邵庆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真正想推动的关键一步。
“最后,正如徐阁老、马部堂所言,吏治不清,万事皆空。如今两淮激起民怨,正说明盐运司上下官吏贪墨、无能,与盐商勾结,皆有失察渎职之过!”
徐阶和马坤神色微动,都有些意外的看向严邵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当此两淮生变之际,正是朝廷整肃盐政吏治的良机!臣斗胆举荐一人翰林院学士、裕王府侍讲,高拱!”
“高拱?”
这个名字一出,不仅徐阶、袁炜面露讶色,连老神在在的严嵩都微微睁开了眼睛。
高拱是裕王府的讲官,清流中的实干派,与严党素无瓜葛,甚至可说是潜在的对头。
严邵庆此举,无异于将一把可能伤及自身的利刃,递到了对方手中。
严邵庆不顾众人惊疑的目光继续说道。
“高学士秉性刚直,精通实务,不畏权贵。臣举荐其出任两淮都转运盐使,全权负责清查两淮运司上下积弊!凡有不法官吏,无论涉及何人,一概革职拿问,押解回京!唯有刮骨疗毒,方能显朝廷革新盐政之决心,亦能给两淮百姓一个交代!”
一时间,万寿宫内又静了下来,都在猜测严小子的目的。
徐阶深深看了严邵庆一眼,心中念头飞转。
让高拱去?这确实是清查吏治的最佳人选,足以堵住清流之口,也能真正揪出一些蠹虫。但此举对严党有何好处?还是想借刀杀人?这严家小子,竟真有几分顾全大局的公心?
袁炜则是心头一紧,若真让高拱那个臭脾气、愣头青去两淮,恐怕会掀起一场巨大的官场地震。
严嵩面上不动声色,不支持也不反对。
虽然这是在以退为进,主动让出两淮官场上的权力和利益,换取政策的推行和陛下的信任,无论结果如何,严家都损失不小。
老爷子心里面虽有点不舍,但不痛,怎么能刮骨疗毒?
这三条所谓新策,前两条是稳妥的修补,最后一条则是回应了徐阶整顿吏治的主张,又用了清流的人,显示公允,还能借机清理鄢懋卿在两淮留下的烂摊子。
突然之间,万寿宫的气氛又变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
徐阶当即表态:“国法昭昭,难容不法。两淮生变,运司确有失职乃至犯罪之嫌,整顿吏治,势在必行。”
嘉靖目光扫过众人,见无人明确反对,心中也已认可此策。
此前虽然已派了锦衣卫、东厂去查,但能通过内阁大家一致同意派高拱去整顿吏治,名正言顺,还能借抄家充实内帑,何乐而不为?
“既无异议,便依严邵庆所奏。内阁即刻拟旨:提振盐户工本、停办预支之事,着户部详议细则,通行两淮。整顿两淮吏治一事,擢升高拱兼任两淮都转运盐使,克日赴扬州上任,彻查运司积弊!”
“臣等遵旨。”
四位大臣躬身领命。
问完盐政,嘉靖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起身向后殿走去。
严嵩等人见状,便也躬身告退。
严邵庆正欲随老爷子离去,帷幔后却传来嘉靖的声音。
“让严邵庆留下,替朕诵读几篇青词。”
严嵩拍了拍严邵庆的肩膀,徐阶又上前搀住严阁老。
袁炜和马坤回头看了一眼严邵庆,目光复杂,随即一言不发,跟着严嵩等人向殿外走去。
待众人脚步声远去,万寿宫大殿内归于一片寂静,只剩下檀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