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邵庆此刻却不好直接反驳,毕竟袁炜表面上是在夸鄢懋卿,这个情面得领。
场面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嘉靖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借着殿试策论由头,想深入聊聊盐制,内阁两位阁老就跳出来明确反对,徐阶更是直接扣上了祖宗成法不可改的大帽子。
嘉靖是亲身经历过“大礼议”的,更是清楚与满朝文官争斗祖宗之法的艰难。这种就是属于那种官司一打好多年,扯个没完。
可鄢懋卿巡盐带回来的五百万两白银是实打实的,当充盈内帑的渴望,遭遇祖宗成法这堵无形高墙时,道长心中虽然痒痒难耐,但理智尚存。
他看了一眼严邵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两位阁老的反对,让马坤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二位阁老所言极是。臣亦以为,当务之急是整顿两淮盐司吏治,严查贪墨,而非轻言改制。”
制度若本身存在漏洞,仅靠查贪墨岂能根治?
官员皆在规则之内大捞特捞,如何定罪?还严查贪墨罪也是搞笑,那都是喊口号,搞政治对手下马时候用的。
真的严查贪墨,若按太祖皇帝定下的贪污六十两即处斩的律法,大明朝的官员怕是要从头到尾换一遍了。
面对三位重臣几乎一致的反对,压力全到了严邵庆这边。
“徐阁老忧国忧民,臣感佩万分。阁老提及祖宗成法,下官心有疑惑,不敢不请教。”
严邵庆目光直视徐阶。
“下官查阅旧档,太祖洪武朝时,盐户工本,正盐一引给米一石,余盐二百斤亦给米一石。故而盐户踊跃生产,余盐尽归官有,私盐几近于无。此是否乃真正的祖宗成法?”
徐阶眉头微皱,没有立刻回答。
严邵庆继续道。
“然至正统朝,朝廷支付给盐户的余盐工本,一引仅给米二斗,不足洪武朝五分之一!盐户无以维生,私盐自此泛滥,至今难绝。
下官愚钝,敢问徐阁老,自正统朝以降,历朝历代对盐政工本、税率的诸多更改,乃至本朝陛下登基以来,亦曾多次准奏盐政新规。
嘉靖三年准许余盐由有引商人购买,嘉靖二十年准入户部都给事中郭鋆所奏调整盐政等,诸如此类,下官不一一列举,请问徐阁老这些调整是否也算违背了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宗成法?”
此言一出,徐阶脸色微变。
严邵庆这是直接把历代皇帝,包括眼前的嘉靖,都拉下了水!
若坚持祖宗成法不可改,那岂不是在指责列祖列宗和当今陛下都在破坏盐政的祖制?
严邵庆不给徐阶喘息的机会。
“下官更是不解!为何此前历代乃至本朝,诸多官员奏请调整盐政时,无人以祖宗成法相阻,而至今日,下官仅是剖析积弊,尚未言及如何施政,徐阁老便以祖宗成法、恐引动荡为由,急于断臣未尽之言?”
“徐阁老!您到底是在议国朝社稷之利弊,还是仅仅为了阻挠下官发言,行打压异己之实,欲启党争之端?”
“放肆!”
“严邵庆!陛下面前,安敢如此狂悖!”
严嵩和徐阶几乎同时出声呵斥。
严嵩是心惊肉跳,这小孙子近来是越发欠管教了,口无遮拦,竟将“党争”二字直接搬到陛下面前,明指徐阶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这简直是……让老夫心里面有点爽!
严邵庆当然知道有些话是禁忌,可他偏偏要故意为之。
老爷子年事已高,首辅之位坐不了几年了。往后便是徐阶、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等人的天下。
他今日就是要撕下徐阶那老好人的面具,让道长看看其另一面。
将来徐阶若刻意打压他,今日这番话便是铺垫。看,你徐阁老果然是在搞党争!更何况,你徐阶在京城经营漱玉轩酒楼,广结官员,说你一句徐党也不为过!
袁炜和马坤更是吓得低下头,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万寿宫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老爷子决定了,下次东楼要揍小孙子,他绝不拦着了!简直无法无天!老严嵩这会儿又头疼不已,瞪向严邵庆。
“臭小子,徐阁老一切考量皆是为大明江山社稷!朝堂之上有不同政见,实属正常,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安能轻言党争?还不快向徐阁老赔罪!”
徐阶脸色铁青,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终于开口。
“不必了”
徐阶终究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此刻绝不能落入严邵庆的语言陷阱。只能强压下怒火,脸上竟慢慢恢复平静,甚至露出一丝看似疲惫又宽容的笑意。
“陛下,老臣刚才失态了。”
然后又看向严邵庆,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小严郎中少年锐气,心系社稷,老夫岂会不明?只是老夫年迈,看得多了,深知朝堂一纸政令,轻如鸿毛,落到地方,却重如泰山,关乎亿万黎民生计。老夫并非要阻你言路,实是希望你能多一分稳重,多一分思量。”
徐阶以退为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顾全大局、稳重老成的长者形象,反而显得严邵庆年轻气盛、不顾后果。
看看这个老狐狸说话水平多高!
“若小严郎中当真怀有经世良策,能廓清盐政积弊,使国用充盈而民不扰,老夫虽腐朽之躯,亦愿在内阁鼎力支持,纵使为此丢官去职,亦在所不惜!”
徐阶说得慷慨激昂,旋即话锋一转。
“然,盐政关乎国本,确需三思而后行。小严郎中,你有良策,不妨细细道来,我等共同参详,务必求一万全之策,如何?”
皮球,又被巧妙地踢回了严邵庆脚下。
而且是用一种看似支持,实则设置更高门槛的方式。
严邵庆知道今日想推动任何实质性的改制都已不可能。
嘉靖自始至终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老爷子也绝不会允许他再冒险。
徐阶、袁炜、马坤已然形成了一道坚固的保守壁垒。
严邵庆压下心中对徐阶的嘲讽,不知道为啥就看不惯他那副老好人的脸。当下也只能重新换上恭敬的神色,向嘉靖和徐阶分别一礼。
“陛下,徐阁老教诲的是。是臣年少轻狂,失言了。”
果断认错,不再纠缠党争字眼。
“臣方才所言,并非欲更改祖宗成法,实是希望能于现行框架下,推行一些新策,以补弊救偏。”
严邵庆偷换概念用新策替换了改制,避开了敏感的雷区。
这不提改制,嘉靖松了一口气,三位阁老还有马尚书也松了一口气。
“哦?是何新策?说来听听。”
嘉靖终于再次开口。